第二天一早, 天不亮的時候,林蔓就跑去王倩倩家, 告訴她當日要請一天的假。
王倩倩答應了, 并且還體貼地說:“就別按事假算了,今天市政廳有個會, 用不著簽到留名。別人問起我,我就說你去開這個會了。”
從王倩倩家出來,林蔓快往回趕, 因為聽說找王懷義看病的人很多,所以她和秦峰都想早一些趕到醫院, 早一點掛到號。
萬一上午沒看到, 就不得不要等到下午。
一旦這樣,豈不是一天都要在醫院里過了。
林蔓莫名不喜歡醫院, 總覺得那里太喪氣, 各種人在那里生老病死, 幾乎每一個人的臉上都是愁眉不展。要是碰上流感季節,甚至門診大廳里會咳嗽聲連天。那一股子病體的味道,無論用多少消毒水都壓蓋不住。
在往江南中心醫院去的路上, 林蔓一再對秦峰說道:“看完我們就出來。”
秦峰每每都笑回道:“那當然了, 我也不喜歡在醫院里待太久。”
為了能早些到醫院, 秦峰這天騎上了他的三八大杠自行車。在江南的街道上,他帶著林蔓一路風馳電掣。
經過工人文化宮,騎過江城火車站,從郁郁蔥蔥、滿是游人的人民公園門前揚長而過……
春風拂面, 林蔓覺得坐在自行車后座上,可比乘鐵罐子車要舒服多了。正當她閉上眼睛,享受金燦燦而暖洋洋的陽光時,秦峰忽然在前面說道:“其實有一個地方,我覺得比醫院還要讓人不舒服。”
“哪里?”林蔓睜開了眼,發現原來已經到中心醫院門口了。她跳下車,等著秦峰把車子停進車棚。
秦峰道:“就是省城那個關徐偉的精神病院。”
一片幽幽暗暗又陰森森的場景猛地浮現林蔓眼前。同一時間,林蔓隱約覺得耳邊重又響起了那些凄厲的哀嚎。
秦峰說的對!
精神病院可比醫院要恐怖多了!
用力地甩了下頭,林蔓將那些瘆人的記憶全數拋去。
上午9點,江南中心醫院正是一天之中人最多的時候。
跟在秦峰身后,林蔓加緊了腳步,快步走進了門診大樓。
“同志,掛精神衛生科。”秦峰遞錢進窗口。
不多會兒功夫,一張藍票子被從窗口里扔出來,伴隨著機械的女人聲音道:“三樓左拐走到底。”
根據收銀護士的指示,林蔓和秦峰找到了精神衛生科所在。
精神衛生科診室的門是一個玻璃門,門上掛著淡藍色的簾布,遮住了里面醫生為病人診治的情況。
診室的外面有一排長凳,凳子上坐滿了來看病的人。
這些病人多是兩兩成對,有老人帶著兒女,也有丈夫陪著妻子,個別病情重一些的人,皆是由雙親陪著。
林蔓和秦峰面面相覷。
怎么說呢?
來精神衛生科看病總覺得比去其他科室看病尷尬,其尷尬程度不亞于去生育科看不孕不育癥。
“你們兩個小年輕是誰來看病啊?”一個穿灰布衫的老太太好奇地問林蔓和秦峰。
“我們……”秦峰尷尬地笑了一下,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接過秦峰的話,林蔓答道:“我們來替家里親戚的一個孩子問問,他因為工作不順利,最近老是神神叨叨。”
有一對母子從診室里走出來,護士讓坐在長排木凳最靠近門的一對老夫婦進診室。于是,長排木凳上的每一個人都往前挪了兩個位子。長排木凳的最后兩個位子空出來了,林蔓和秦峰坐了上去。秦峰坐在外面,林蔓坐在里面,正巧挨著之前問他們話的灰衣老太太。
灰布衣老太太百無聊賴,便拉著林蔓閑聊:“你們來看哪一個醫生?”
林蔓道:“王懷義王大夫。”
“王大夫啊?”灰衣老太太轉頭看向診室的門,皺眉道,“今天沒看見他進來啊!”
林蔓和秦峰同時一驚,異口同聲地問老太太道:“怎么?他今天沒出診?”
旁邊另一個患者家屬插嘴道:“王大夫好像不在這醫院了吧!前兩次來都沒見到他。”
再遠一些,另一個陪著妻子來看病的中年丈夫也插話進來:“我原來也是在王大夫那里看,現在王大夫不在了,就只好改看他的學生趙大夫了。”
“那他學生怎么樣?”林蔓問道。
又有病人走出診室,中年丈夫陪著妻子走進診室,無暇回答林蔓。
灰衣老太太接過了話頭,對林蔓說道:“既然是他學生,醫術總不會差到哪里吧!”
轉回頭,林蔓與秦峰四目相對,小聲問他的建議:“怎么辦?王醫生不在這里了,那我們還看不看。”
秦峰道:“反正已經過來了,就找他徒弟問問好了!”
不斷有人從診室里出來,長排木凳上的人兩個兩個、三個三個地朝前挪著。漸漸的,林蔓和秦峰右側的人越來越多,左側的人越來越少。當到臨近11點時,灰衣老太太扶著老伴走進了診室,林蔓和秦峰挪坐到了門邊。終于,再要不了一會兒,就會輪到他們了。
一個圓臉小護士從診室里出來,懶懶地倚靠著墻休息。
想起剛才有人說王懷義已不在中心醫院了,林蔓有些不甘心,于是決定干脆找小護士問個清楚。走到小護士面前,她好聲好氣地問道:“請問,王懷義王大夫現在還給人看病嗎?”
小護士道:“王大夫已經不在我們醫院了。”
林蔓道:“那他是轉到別的醫院了?”
小護士眼神略有些閃爍,支支吾吾道,“這事嘛!唉,我也不清楚,反正你還是找別的大夫看吧,王大夫以后都不回來了。”
林蔓又道:“那王大夫的學生趙大夫怎么樣?”
“他啊?”小護士忍不住尾音上挑,撇了下嘴,露出一臉的不屑。
灰衣太太扶著老伴出來了,有護士緊跟在他們后面,對坐在門邊的秦峰說道:“輪到你了,進來吧!”
林蔓和秦峰一起走進診室。
想起林蔓之前問起王懷義,灰衣老太太好心地轉回頭提醒他們道:“王大夫的學生趙大夫就坐在靠窗邊的位子上。”
灰衣老太太歲數雖大,但嗓門卻依然洪亮,她這一嚷嚷,別說外面的人了,就連里面坐的一干大夫們也都聽見了。
其實,就在林蔓向小護士打聽情況時,秦峰也在后面聽著。當看見小護士對趙大夫不屑的表情時,他同林蔓一樣,都打了退堂鼓。
可誰成想,先是護士急著叫他們進門,灰衣老太太又緊跟著扯了一嗓子,告訴他們趙大夫所坐的位置。這下可好,現在所有人都以為他們要找趙大夫看病,他們再不想在趙大夫那里看,也要去他那里了。
精神衛生科是一個還算通明的房間。大四方的格局,里面擺了三張桌子,每張桌子的后面各坐了一個大夫。除了窗邊趙大夫的桌子邊,其他兩個大夫都正在給人看病,一個在認真地詢問病情,一個在埋頭在單子上開藥。
林蔓一面走向趙大夫,一面挨近秦峰低聲道:“我們就隨便說點別的好了。”
秦峰點了下頭,坐在了趙大夫桌旁。
“你們兩個誰有病?”趙大夫是一個國字臉的男人,歲數不大,最多不會超過三十歲,有一雙閃著精光的小眼睛。林蔓和秦峰一到桌邊,他就對他們上下打量。他看人的眼神中沒有一絲半點的尊重。許是同他專注的病別有關,對于每一個來找他看病的人,他都會像看怪物一樣地看他們。
清了清嗓子,秦峰說道:“我是來替我一個親戚家的孩子問,他最近有些不正常,一下子會變成另外一個人,而當他恢復過來的時候,之前他做的事情,他又全部不記得了。這種病,能治嗎?”
“你那個親戚家的孩子多大了?”趙大夫皺了下眉,從抽屜里翻出了一本書。
秦峰道:“十八九歲。”
快速地將書翻到底,趙大夫重重地合上書道:“那孩子騙你們吶!這世上根本就沒有這種病,八成是孩子胡鬧,想戲弄你們。”
“這種病難道不是人格分裂?”林蔓終于明白小護士為什么撇嘴了,眼前這位趙醫生果然不行,不光看病要現場翻書查找,甚至就連人格分裂這么典型的病癥都不知道。
趙大夫揉了揉頭發,又翻了一遍書,這一次他翻得認真了許多。林蔓和秦峰坐在他的桌旁,足足等了七八分鐘,他才將書合上。又一次,他比上次還肯定地說道:“根本就沒有這種病,只有精神分裂,哪里有人格分裂。你們啊!一定讓那個孩子給騙了。”
話罷,趙大夫抽出一張紙,開始持筆在上面開藥。
秦峰不解道:“您不是說那孩子的病是假的嗎?開藥做什么。”
藥單寫完了,趙大夫“刷”地一下扯下了單子,推到秦峰面前:“我給那孩子開了點鎮靜的藥,你們讓他吃一段時間,保證以后他再也不對你們胡說八道了。”
一走出診室,秦峰就把趙大夫開的藥單撕碎了,扔進診室門口的廢紙簍里:“什么大夫嘛!根本就是一個庸醫。”
“那我們現在回去吧!聽起來,那個王懷義大夫現在也不看病了,其他的大夫八成好不到哪里去。”林蔓道
走到樓梯口,秦峰想起了手里的一個案子。他停下腳步,對林蔓說道:“有個案子,我需要問一下這里的一個主任大夫。要不然你等我一下?順便,我也問問他,看他能不能推薦一個好大夫給我。”
林蔓不介意再等秦峰一會兒,因為左右王倩倩給她的假期是一天。早些回江北晚些回江北,對她來說根本都是無所謂的事。
于是,他們趁著醫院的午休時間還沒到,又快步走到了秦峰要找的那個主任大夫診室的門口。他們的運氣還不錯,兩人剛到門口,里面看病的人就出來了,主任大夫恰好有空。秦峰徑直推門進去,林蔓坐在診室外頭的長凳上等著他。
不時地,有提前休息的醫生和護士從林蔓面前走過。
有的三三兩兩、說說笑笑,有的七七八八地簇擁在一起,烏泱泱一群地走過,他們說話的聲音能從走廊的一頭一直傳到另一頭,奔著食堂所在的方向而去……
在等秦峰的過程中,林蔓無所事事,有意無意地聽到了些許醫生們聊天的內容。
除了一些無關緊要的國家大事,以及院里七零八碎的大事小事以外,林蔓聽到了些許她感興趣的內容。
“唉,王大夫那么多學生,怎么就出了小趙這么一個白眼狼。”
“這有什么奇怪,知人知面不知心,以前看小趙跑前跑后地巴結王大夫時,我就看出那小子不是什么好東西了。他眼睛看人總是滴溜溜地轉,左右亂瞟,怎么看都不正氣。”
“你說這小趙怎么這么狠,王大夫都要退休了,他非迫不及待舉報他私藏XX主義書籍。呸!什么XX主義啊,不就是書上有幾個俄文的專業詞匯嘛!現在可好,王大夫不但退休金沒著落了,現在一家人都下放勞動去了。真是可憐啊!”
“你懂什么,他不讓王大夫下來,他怎么上去?難道等王大夫下來,讓院里提拔?就他那水平,院里才不會提拔他呢!現在好了,他舉報他老師有功,又能及時劃清界限,在政治覺悟上補足了分。這不?王大夫一下來,他就上去了。”
“真是,院里也是,覺悟又不能看病……”
“噓!這話可不能亂說。”
“唉,這是什么事嘛!學生處心積慮地害老師,恨不得老師去死。”
“你就別嘆氣啦,現年頭,這算不了什么,還有很多老師處心積慮地害學生呢!”
一胖一瘦兩個女醫生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了樓梯口子的一抹子光圈里。
秦峰辦完了事,推門出來:“最近有一個精神方面的專家來了江城。那個人說不定會有點真本事,”
林蔓從位子上起身,激動地問:“那個人叫什么?”
秦峰道:“李榮世。不過主任大夫告訴我,這個人架子很大,來江城并不是來看病,只是來講課和參加一些研討會。最多在江城待個一兩年,估計我們要想約他,會有些難度。”
“李榮世啊?”林蔓想起段大姐對小張提過這人,說他將是副廠長夫人家宴上的貴客。
緊接著,她嘴角揚起了笑意:“對這個人,或許我會有些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