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當……咣當……
輪渡靠岸, 林蔓一上碼頭, 就向人打聽五鋼廠的去法。
五鋼廠離碼頭不遠, 廠家屬院、宿舍樓、職工房皆建在江邊。林蔓問的好幾個路人,都是廠里的員工。他們一聽林蔓是新報到的同事,紛紛熱心地指路。
“瞅到前面那一排大煙囪沒?走到下面就是了。”
“辦公樓在東面兒,你順這條路走, 看見一個紅磚房的就是了。人事科在三樓,可好找了,門上有牌兒。”
北方的傍晚不比南方, 清風吹來,一天的溫熱散了, 只剩下宜人的涼爽。
天色微暗,林蔓沿著剛鋪修好的水泥路, 穿過一座座牢籠般的灰色廠房, 走進紅墻磚砌的辦公樓。
下班的時間已過, 人事科里只剩下一個女科員。二十歲出頭的年紀, 圓圓的一張臉上,雙頰緋紅, 喜慶得像過年時的燈籠。
“同志, 我是來報到的。”林蔓一進門,就掏出了介紹信和錄用通知單。
女科員叫鄭燕紅,大家都親切地喚她小鄭。
鄭燕紅看了林蔓的錄用通知,微微皺眉:“哎呀,你咋來這么晚, 科長都下班了。要辦入職,你得等明天了。有住的地方有不?”
林蔓搖頭,回問道:“不是有宿舍嗎?”
鄭燕紅輕笑:“宿舍多緊張啊,你才來就想住?我都還住在爸媽家里,沒分到一間房呢!”
“那怎么辦?總不能讓我一來就流落街頭!”林蔓淡淡一笑,回應小鄭的戲謔。
“你就住咱廠的老職工家里!其他人都這樣。”
說罷,鄭燕紅翻開職工簿,在上面挑出了三車間趙里平家的地址。
“趙叔和趙嬸是三車間的老人了,建廠時候就在。他們有一個兒子和一個閨女,兒子也是咱廠的職工,閨女在肉聯廠當倉庫管理員。”去趙里平家的路上,鄭燕紅對林蔓介紹了趙家的大概情況。
天色已黑,沿途的路燈亮起黃澄澄的光,光亮傾灑在林蔓和鄭燕紅的腳下,拉長了兩人的影。
林蔓又向鄭燕紅打聽了些廠里情況。鄭燕紅告訴林蔓,國家新的五年計劃中,擴大軍工業的生產是重中之重,由此,廠子今年才又擴招了數萬人。
“這么多人,廠里難道就不想法統一安排個住處?”林蔓不解地問。
鄭燕紅回道:“你知道住房有多緊張嗎?多少50年進廠的老師傅只能三代人住30平米不到的平房。哪怕是新結婚的技術骨干要分到房,那也得等好幾年后呢!”
林蔓苦笑:“都說備戰備荒為人民,好人好馬上三線。看來沒點奉獻吃苦的精神,還真不一定能熬下來。”
“年輕人,看開點,”鄭燕紅輕拍林蔓的肩膀打趣道:“主席不是說了嗎?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終究還是你們的。”
林蔓回笑,順著鄭燕紅的話繼續喊口號道:“我明白,到底是為了自己的未來,吃多少苦都不為過,都是值得的。誰讓,我們是早上□□點的太陽,正是朝氣蓬勃的時候呢!”
一路上,林蔓和鄭燕紅說說笑笑,不知不覺間,兩個歲數相仿的年輕人很快熟絡了。
趙里平住的是個面積不大的紅磚平房。平房的外面,有間用土基和油毛氈蓋的小廚房。鄭燕紅帶林蔓找上門時,趙里平和媳婦馮愛敏正在里面燒晚飯。
為防房頂瓦縫落下灰塵,頂棚糊上了報紙。林蔓站在下面,聽見頭頂有“索落落”的碎響,不由得抬頭往上看。
“沒什么,那是耗子,”鄭燕紅滿不在乎地對林蔓說道,“只要入了冬,你就再看不見它們了。”
趙里平和馮愛敏放下手里的活,熱情地迎鄭燕紅和林蔓進門。
鄭燕紅雖然職位不高,但架不住是人事科的人,手里算有些小權。趙里平夫婦見了她,分外地客氣。
鄭燕紅把林蔓介紹給趙里平夫婦,囑咐了這是新同事,讓好好相處。趙里平夫婦好聲答應。
交代完畢,鄭燕紅轉身離開。臨走前,她拉林蔓到一邊,低聲地說:“你和他們好好處,每月底交伙食費就行。老趙人還不錯,不像其他人,事兒多。”
鄭燕紅一走,趙里平就引林蔓進了房。
趙里平的房子雖然狹小,但里面的雜物都歸置的井井有條。靠窗有炕床,一張簾子隔住了床后的矮間房。房里有張單人床,床腳處尚有些空,恰好夠趙里平再翻起一張彈簧床。不過彈簧床一撐起來,房里就再沒什么空處了,連下腳都困難。
“另一張床是我閨女的,姑娘你睡這兒。”指著攤開的彈簧床,趙里平大嘴一咧,露出北方漢子憨厚的笑。
林蔓找出從上海帶來的床單被褥鋪好。大包小包的行李,她一概塞進了床底。
趙里平繼續出去幫媳婦燒飯。砍生火用的木柴,蒸大籠的饅頭,粗重活都男人做。馮愛敏炒醬摘蔥烙餅,做女人該做的細活。
林蔓依稀聽見馮愛敏說了幾句抱怨的話。
話不多,很快就被另兩個新冒出來的人聲蓋了住。清朗的年輕男人聲,嬌俏的年輕女人聲,你一句我一句,偶爾混雜趙里平和馮愛敏好似責怪,實則寵溺的訓話,好不熱鬧。
飯燒好了,趙里平叫林蔓出來吃飯。
林蔓掀開簾子,饅頭烙餅已經擺上炕桌。無菜,雪白粗桿的大蔥洗凈了擱在盆里。盆邊有大醬,蘸蔥也好,抹餅也好,都用得上。
桌后坐了兩個陌生男女。男的看來歲數不過30,皮膚黝黑,眼神清澈。女的歲數小些,瓜子臉,身穿軍便服,配著齊耳的“工人頭”,倒顯得別樣的嬌俏,讓人不覺得就忽視了她臉頰上的少許麻點。
趙里平一一給林蔓介紹,男的是大兒子趙德,女的是小女兒趙梅。
林蔓向趙德和趙梅點頭致意。
趙德回以林蔓親切一笑。趙梅不做聲,冷瞥了林蔓一眼。好像旁邊埋頭吃飯的馮愛敏一樣,對林蔓的突然到來,也持著不歡迎,卻又無可奈何的態度。
廠里分下來的房子,當然要聽廠里的安排。林蔓是廠人事科讓住進來的人,誰能反對不成?
趙里平看出了妻女的刁難,未免林蔓覺得難堪,忙說了幾句不相干的閑話遮掩。
林曼并不在意馮愛敏和趙梅的惡劣態度。寄人籬下,遇到些冷眼實屬正常。她不想繼續惡化彼此的關系,因為這樣,只會讓自己住在趙里平家的日子更難熬。與之相比,倒不如想法哄得馮愛敏和趙梅改變態度才好。
林曼笑笑地坐下,親切地喚趙里平趙叔,叫馮愛敏趙嬸。
“趙嬸,您這餅真好吃……您這醬怎么炒的,蘸蔥包餅簡直是絕配……”
一連串奉承話下來,林蔓說得馮愛敏眉開眼笑。馮愛敏的心仿佛被林蔓敲開了一個缺口,甜言蜜語灌進去,竟慰得她前所未有的舒服。
間隙時,林蔓不忘一旁的趙梅。
“你在肉聯廠工作?什么工作?倉庫管理員?待遇很不錯……”
趙梅起初還是冷臉對林蔓,但架不住林蔓輕易地摸準了她的脾性,貼著她的喜好,輕松地恭維進了她心里。
一頓飯吃完,趙梅的態度徹底和緩下來。她不光不再反感林曼與自己同屋,甚至,在睡前她還主動與林曼攀談。
“你在化驗室上班?化驗室上班一定很舒服,聽說每天老空了,還從來不加班。”黑暗中,趙梅的眼里盡是渴望而不可得的羨慕。
林蔓想不通,反問趙梅道:“既然你喜歡五鋼廠的工作,又為什么要去肉聯廠呢?”
誰不知道五鋼廠是什么級別,肉聯廠是什么級別。兩者完全不可同日而語。因為五鋼廠是國家首長重點關注的單位,以至于里面一個看大門的人,都可以神氣地對肉聯廠的領導頤指氣使。
趙梅冷哼:“我哪有趙德那樣的好運氣,可以接媽的班。爸說了,不會把他的工作給我,他要把崗位留給更適合的人。既然他要這樣大公無私,我還不如去肉聯廠做管理員,雖然工資少點,但起碼坐辦公室,算技術工。”
聽了趙梅的一番話,林蔓終于明白老趙家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顯然,馮愛敏更喜歡大兒子趙德。而趙里平終日忙于工作,不但疏忽了對小女兒趙梅的關心,甚至對兒子趙德也沒甚體貼到。趙梅對趙里平有怨,無從發作,只好氣得去了外面的小廠上班。
深夜,林蔓和趙梅頭頂著頭,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談。趙梅多在抱怨,林蔓不方便發表意見,只靜靜地聽。漸漸的,趙梅不再說話,響起了輕而勻稱的鼾聲。
躺在床上,林蔓興奮之余,又有些不踏實的心慌。
興奮的是終于安定下來,戶口有了,工作有了,暫時的住處也有了。不踏實的是想到將會來臨的時代動蕩,也不知道能不能安然無恙地度過去。
兩種相沖的心情擾了林蔓一夜,直到天蒙蒙亮,她才睡過去。
勉強瞇了兩三個鐘頭,林蔓忽的被振聾發聵的廣播喇叭聲吵醒。
首先是一段高亢的男聲講話:“廣大的工人同志們,新的一天開始了,讓我們以更加飽滿精神,投入到我國重工業基地的建設中。鼓足干勁,力爭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
接著是一首悠揚的歌曲:“東方紅,太陽升,東方出了個……”
就這樣,屬于第五鋼鐵廠一天的廠區生活,由此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