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這年的冬天, 來的格外早。仿佛沒有一點過渡,漫天紛飛的黃葉就變成了滿天的飛雪。
“寒露”的日歷剛剛掀過, 連下了數天的暴雪終于停了。
雪停之后,氣溫驟涼,即便沒有風,在外面走上五六分鐘, 人就會凍得不行了。由此, 所有在外趕路的人, 都是疾步行走。他們穿著藏藍色棉大衣,頭戴雷鋒帽,略略低著頭,一步路恨不得走出三五米遠, 只為能早一點進到暖氣房里。松軟的雪地被他們踩得緊實,個別地方出現了滑冰。有人一個不慎, 走在滑冰上, 即刻重重地摔倒在地。頓時,從腰到臀到膝蓋,無不疼得又酸又痛。
一日早上, 天亮起來以后,滿天沒有云朵,天不是藍色,而是剝了殼水煮雞蛋一樣的青白色。
鄧萍走出門,沒注意到腳下的滑冰,一個不小心, 滑倒在冰面上。
一個經過的鄰居見到她摔倒在地,忙把她扶起來:“哎呀,鄧科長,怎么這么不小心。”
扶鄧萍站起來后,鄰居又幫她撣了一撣身上的雪。
鄧萍謝過了鄰居,彎腰拾起地上的包,忍著腳上的痛往前邁了一步。
腳上的疼痛傳到了腳踝。腳踝痛得鉆心刺骨,鄧萍不禁疼得直咬牙:“糟糕,腳崴了。”
莫名的,在腳崴的一刻,鄧萍產生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她不是一個迷信的人。可是,她相信凡事皆有預示。再聯想到前日林蔓找鄧思民說的事,她不由得揣揣不安起來。
難道林蔓已經知道了那事?
難道那個人真會回江城?
鄧萍不會無緣無故地深信一件事,也不會無緣無故地樂觀,無視一件事的可能。
一瘸一拐地走進科室,鄧萍坐到辦公位上,立刻撥了一通電話。
電話直接打到監察委員會。
“喂,我想找蔣主任。”鄧萍道。
“蔣主任不在。”電話那頭的聲音冷冰冰。
“那他什么時候回來?”鄧萍心里犯疑,蔣主任沒音訊了許久,他到底去哪里了。
電話那頭回道:“這事說不清楚,你過一段時間再打來吧!”
未等鄧萍回聲,電話那頭的人先掛斷了電話。
供應科里正是忙碌的時候。
就在鄧萍打電話的當兒,有好幾個科員走到她的桌前,捧著一份又一份文件讓她簽字。
鄧萍心不在焉,一手拿著話筒在耳邊,一手示意來人把文件都先放在桌上。
掛上話筒,鄧萍的心里愈發不踏實。她再度拿起話筒,撥通了市公安局的電話。
有人的文件急趕著要,鄧萍便夾話筒在肩膀和耳邊。她一邊講電話,一邊在文件上簽字。
“喂,我是鄧萍。對,對,沒錯,就是我。請問,近期會有勞改的犯人押到江城嗎?”
當聽到電話那頭否定的答復,鄧萍終于放下了心:“好,好,我知道了,謝謝!”
掛上電話后,鄧萍的臉上又重現笑容。她手上簽字的速度加快了許多。不多會兒的功夫,一摞文件被她簽完了。
一旁的王倩倩剛剛忙完一項工作。趁著下一個單子到來前的間隙,她問鄧萍道:“她說的事情是真的么?”
無需王倩倩多言,鄧萍也知道她指的事是什么。
這兩天,王倩倩和鄧萍一樣奇怪林蔓為什么會找上鄧思民。她既懷疑林蔓是否真能安排鄧思民見到鄧書記,也懷疑林蔓這樣做的目的。關于這兩樣懷疑,王倩倩曾不止一次在鄧萍面前表露過。
鄧萍笑道:“根本是沒有的事情。我看啊!她八成又是想耍什么花樣。”
王倩倩道:“那你打算怎么辦?告訴你哥真相,讓他別理她。”
“不,我們別對鄧思民說。到了那一天,我和他一起去。”鄧萍的腦中蹦出了一個惡毒的念頭。
十之八/九,林蔓是知道了那件事吧!她這樣做,無非是想揭露那事的真相。但是,無憑又無據的,可怎么證明呢?于是她想到了用詐。
眼下,林蔓的一切盤算,皆在鄧萍的心中響的清清楚楚。
鄧萍決定將計就計,讓林蔓以為她上了她設的套子。等到了那天,無論林蔓怎么誘導,她都咬死了不說真相。林蔓詐不出她的話,自然就無計可施了。而鄧思民知道那個人其實并沒有來,一切都是林蔓說的謊話,那他對林蔓的印象一定會大打折扣。接下來,她可以順勢挑起鄧思民對林蔓的厭惡,再訴說一下林蔓的惡毒,以及她在林蔓那里受到的種種委屈。鄧思民可是她哥,一定會心疼她。到時候,要想動用一點關系,調林蔓離開五鋼廠,那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
鈴~~~
桌上的電話主動響了。
鄧萍接起電話,這一次打來電話的人是廠委的劉中華。
聽到劉中華的聲音,鄧萍滿面堆笑:“劉秘書,有什么事嗎?”
劉中華道:“忙嗎?上季度供應科的福利清單出來了,你現在過來領一下。”
掛上電話,鄧萍簡單交代了一下工作,直奔廠委所在的小紅樓。
沒有開會的日子,小紅樓里一如既往的靜悄悄。
走上三樓,鄧萍往右拐去。劉中華所在的秘書室在走廊右側盡頭。從樓梯口到秘書室,需經過好幾個科室。其中,有會議室、吳主席的辦公室,以及普通科員所在的大通間等好幾個科室。
鄧萍走過大通間,坐在里面的鄭燕紅看見她,喚了她一聲:“你是不是來拿上季度福利清單?”
“沒錯,剛剛劉秘書讓我過來拿。”鄧萍點頭道。她的眼光瞥向秘書室。走廊的盡頭幽幽暗暗,秘書室大門緊閉。
鄭燕紅拿起桌上的一張紙交給鄧萍:“剛剛劉秘書交代過了。看到你來了,就把這個給你。”
“那劉秘書那邊,我就不用去了?”鄧萍又看了眼秘書室,那里依然是大門緊閉。
鄭燕紅點了下頭,回到她的辦公位上繼續工作。
鄧萍好奇道:“劉秘書出去了?”
鄭燕紅道:“不是,他在里面談……”
驀地,鄭燕紅似乎是覺得說漏了嘴,忙捂住口。
鄧萍追問道:“他是不是有客人?”
鄭燕紅的臉上流露出不耐煩的神色。她一心忙眼下的工作,敷衍地回道:“哎呀!反正你文件也拿到了,問那么多干什么,回去吧!”
拿著本該由劉中華交到手里的清單,鄧萍滿腹狐疑地走出辦公室。
即便是招待客人,也用不著讓鄭燕紅轉交文件啊!
鄧萍暗道:就算是有客人,也完全可以交給我,讓我直接拿走,這并不耽誤功夫。為什么特別事先交代鄭燕紅?好像是有意不讓我去打擾。。
鄧萍覺得事有蹊蹺。她看秘書室對面辦公室的門開了。辦公室主任徐大姐從門里走出來。她遠遠地看見鄧萍,沖她打了聲招呼道:“唉,怎么今天有空過來?”
徐大姐和鄧書記曾經相熟。自然而然,徐大姐也和鄧萍相熟。
鄧萍走向徐大姐:“我來拿些東西。劉秘書在嗎?”
徐大姐道:“怎么?你找劉秘書?他在啊!剛剛有好幾個下面科室來拿清單,我看他們進去好幾個呢!”
鄧萍更加確定了她的推測。別人能進,就她不能進,還不是有問題?
鄧萍輕笑回道:“我的清單也拿到了。他剛剛托了小鄭帶給我。”
有段日子不見,徐大姐邀鄧萍進她辦公室坐一會兒。鄧萍欣然答應,跟著徐大姐進辦公室的同時,她故意沒有關門,讓門半敞著。徐大姐同她說話時,她有意無意地將她坐的椅子略向后靠了一下。因為這個樣子,她就可以看清對面秘書室的門。若有誰出來,她只要打上一眼,就能看見他。
“我聽說鄧思民回來了。這次能待幾天?”徐大姐關心地問道。
以眼角余光留意門外動靜的同時,鄧萍簡單地回道:“一個多星期吧!他事情快辦完了,再要不了幾天就回去了。”
徐大姐感慨道:“他和王倩倩會成一對,我還真沒想到。”
“嗯,我也沒想到,大概就是緣分吧!”鄧萍漫不經心地回道。她瞥到后勤科胡科長走到秘書室門前。他敲了兩下門,門開了,有人遞了份文件給他。鄧萍認出遞文件出來的人是劉中華,她極力望向劉中華的身后。依稀的,她看到劉中華靠門的辦公位前坐了一個人,因為距離隔得遠,中間又擋了兩個人,她看不清那人是男是女。
后勤科胡科長沒能進門。拿了文件后,他就離開了。
砰!
門再次關上,鄧萍又什么都看不見了。
“對面秘書室里都有誰在?”鄧萍佯作不經意地問。
徐大姐道:“今天就劉秘書在,其他人都跟秘書長去市里開會了。”
一提起秘書長,鄧萍好奇道:“對了,聽說現在廠里的事情,都要由劉秘書、吳主席和副廠長決定。按道理,不應該秘書長更大嗎?”
徐大姐輕笑,諱莫如深道:“劉秘書可不是普通秘書,人家是高廠長最親近得力的人。高廠長病了,印章都交到了劉秘書手里。劉秘書現在是代高廠長行使權力,那秘書長哪能比過他?”
徐大姐對鄧萍說話的時候,秘書室的門又開了。
鄧萍故意將身子略略前傾。這樣一來,再加上有半扇門的遮擋,能使外面的人看不見她,而她卻看得見外面的人。
劉中華送一個女人走出來。
鄧萍感到有些意外,劉中華客氣地送出來的人竟是林蔓。
但轉而一想,她又不奇怪了。
林蔓和高毅生雖然一度斷絕了關系,可是前不久他們已經和好了。要不是顧及高毅生,她也沒有必要在那時候……
眼看著林蔓走了,劉中華回到辦公室,鄧萍趕忙告別徐大姐,出門就敲響了秘書室的門。
“進來!”門里傳出劉中華的聲音。
鄧萍開門走進辦公室,劉中華看見她吃了一驚,顯然是沒想到來人是她。
由于劉中華正在打電話,無暇多問鄧萍。他只好給鄧萍使了一個眼色,讓她坐在桌前的空位上。
“嗯,嗯,好,你等下,我馬上去查一下。”
掛上電話,劉中華匆匆地問鄧萍:“找我有事?”
鄧萍道:“嗯,有事想問你。”
劉中華面露難色:“哎呀,我要去宣傳科一趟,要不然你下……”
趕在劉中華將“下午再來”的話說出口,鄧萍搶斷道:“沒事,我等你。”
鄧萍的話先一步說出來,劉中華便不好再拒絕了。
無法,劉中華只得對鄧萍道:“那你就等一會兒吧!”
話罷,劉中華疾步出門。
劉中華走后,辦公室里就只剩下了鄧萍一個人。
鄧萍的目光掃過劉中華的辦公桌。她的視線,最終停在桌角最上面的一個檔案袋上。
鄧萍回想她走進辦公室時,劉中華第一眼看見她,手曾下意識地摸向檔案袋。看那意思,似乎是急著要把檔案袋放進抽屜。可是電話那頭的人催得緊,劉中華才最終沒能顧上。
起身走到門前,鄧萍打開門一條縫,看向走廊。走廊里空空蕩蕩,樓梯處亦沒有上樓的聲音。
關上門,鄧萍轉身快步到桌前。拿起檔案袋,她利落地抽出了里面的文件。當看見文件抬頭的第一行,她震驚了。
抬頭上寫著:關于押送犯人鄧耀光到江城接受詢問的決定書。
鄧萍訝異道:“難道他真要回來?可市公安局為什么……”
鄧萍又看向文件的右上角。只見那上面赫然印了一枚紅章,章上只兩個字—絕密。由此,鄧萍終于明白,為什么市公安局的人會不知道鄧耀光回來的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