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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祥雲回到家裡,見電飯煲裡還溫著飯和菜,他脫了外衣鑽進被窩裡躺了一陣,醒來時太陽已經偏西。他看了看掛鐘,見已經四點半了,便慌忙爬起來往幼兒園跑。
石祥雲趕到幼兒園時,孩子已被家長們領走了大部分。石頭穿著一身紅衣服,孩子又不多,他一眼就看見了。石祥雲連叫了幾聲石頭,兒子竟然不理他。他走攏去照著兒子的小屁股拍了一下。
石頭頭也不回地說,我和媽媽說好了,不要你們來接,明奶奶會來接我們的。
石祥雲說,明奶奶呢,她在哪兒?她家裡有事不會來的。
話剛落音,明大媽從大門外走進來,嘴裡還不停地說,誰說我不會來,我會來的。
十幾個孩子見了她,都歡叫著一齊圍上去。明大媽問明瞭他們住址後,便叫他們手拉手排好隊,跟著她往外走,一邊走一邊教孩子們唱:
我愛小貓,小貓愛我
我愛白兔,白兔愛我
我愛小樹,小樹愛我
我愛汽車,汽車愛我
我愛叔叔,叔叔愛我
我愛阿姨,阿姨愛我
我愛哥姐,哥姐愛我
我愛弟妹,弟妹愛我
石祥雲跟在孩子們後面,感覺到明大媽的歌都是隨口編的,見什麼就愛什麼,可以永不重複地愛下去。歌聲很單調,但孩子們唱得津津有味。
走了一程後,隊伍變短了,待過了縣**大院後,孩子們只剩下六七個了。和**大院緊挨著的是縣委大院。
石祥雲來時走得匆忙沒有注意,眼下走得慢了才發現在兩個大院之間的一處院牆下,一箇中年男人擺了一個擦皮鞋的小攤,在他身後的牆上掛著一塊白紙板,上面寫著:
縣鑄鋼廠車間副主任、七級鉗工、一九八八年全省工業戰線勞動模範、一九八〇年至一九九三年曆屆全縣勞動模範方光武,竭誠爲你服務,敬請光臨惠顧,保證不開後門,絕對不損公肥私,沒有報銷單據。
石祥雲想笑卻沒有笑出來,他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他知道方光武在那白紙板上實際寫著什麼。
這時明大媽停了下來,用眼睛直打量那個方光武。
方光武連忙站起來說,明老師,你好!
明大媽說,光武,你怎麼也變成這樣了!
方光武說,沒辦法,工廠停工,日子過不下去了。
明大媽說,過不下去就再找個本分事做,你沒必要這樣寫。你以爲能丟他們的臉?說到底丟臉的只是你自己!
方光武要解釋什麼,明大媽卻領著孩子走開了。
她一邊走一邊說,好孩子,回去同你們的爸媽說,要愛工人、愛農民,別瞧不起他們、不管他們,別弄得他們缺吃少穿。
石祥雲幾次想伸出腳去讓方光武擦一下,然後給他十元或二十元錢,可他終於鼓不起這份勇氣。
明大媽又帶著孩子們唱開了:
我愛工農,工農愛我
我愛縣委,縣委愛我
我愛國家,國家愛我
我愛領導,領導愛我
我愛工作,工作愛我
我愛勞動,勞動愛我
石祥雲覺得自己似乎懂得這歌的含義了。
吃晚飯時,石頭一上桌子,就對石祥雲和梅丹說,爸爸媽媽,你們要愛工人和農民,別不理他們,別……別……
石頭憋得臉通紅也記不起下文。
石祥雲說,別弄得他們缺吃少穿,對嗎?
石頭點點頭,說,你們能做到嗎?
石祥雲和梅丹互相看了一眼,然後點點頭說,能!
石頭說,那你就是我的好爸爸!好媽媽!
石頭低頭吃飯時,梅丹想問他什麼,但每次都被石祥雲阻止了。等到石頭吃完飯去看動畫片後,石祥雲纔將路上的事對她說了。
梅丹嘆口氣說,這樣下去,我看鑄鋼廠遲早要鬧出大事來。
石祥雲說,這年根歲末的,領導層都在爲官場上的事安排絞盡腦汁,誰還會爲他們去多費心血。
正在說話,小徐推門闖進來,說,渴死我了,快弄杯水來。
梅丹連忙去泡茶。小徐卻是等不及,瞅見桌上石祥雲的半杯涼茶,端起來就灌下去。
小徐喘了一口氣,又罵了一句髒話,才說,幾百號人將我圍了一下午,別說水,連尿也沒有一滴。
石祥雲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小徐說,一開始並沒有什麼,廠裡的工人和領導都還平靜。後來王漢英帶了兩個人跑去搞什麼統計報表,爲了幾個數字吵了起來。工廠都這樣了,數字假和不假有什麼屁用!可王漢英硬是轉不過來彎!一爭一吵便將工人都惹火了,將我們圍在屋子裡不讓出來,什麼話都讓他們罵盡了,連我家小齊也被那些臭嘴糟蹋了個夠。要不是明大媽送孩子路過那裡,將他們勸散,恐怕得讓武警中隊去解救纔出得來。
石祥雲瞅了一眼端茶上來的梅丹沒有接話。
梅丹說,我總覺得王漢英這人生錯了時代。
小徐說,我倒認爲他是吃反了藥!
石祥雲這時才說,我看鑄鋼廠的事,這麼遲遲不決,對民心影響太大了。總得用個辦法來解決纔是上策。
小徐說,老哥你有所不知,現在的這幫人只聽得進下策,偶爾聽進去一回中策也就夠大家歡天喜地的了。
石祥雲笑一笑說,沒料到剛將你提拔起來,你就說這麼惡毒攻擊的話。
小徐說,這話可不能出這個門,若是出了這門,可別怪我翻臉不認人。
梅丹在一旁忙說,小徐,你別嚇著我們了。放心,你就是犯了殺人罪,我們也會掩護你一輩子。只有一宗我們不替你保密!
小徐說,知道,我不會找情人吃野食。
三人大笑一通後,小徐便起身要走,說再晚回去又得找他們作證,不然小齊那兒沒法交代。
小徐告辭的聲音驚動了蘇江。石祥雲剛要關門,蘇江就從自家門裡鑽過來。
蘇江也不客氣,直截了當地問,剛纔是小徐來過?
石祥雲一邊點頭一邊遞過一支菸,自己也隨手點上一支。
蘇江說,聽說他升副主任了,二十七歲的副局級,恐怕全縣沒有第二個。
說著蘇江話鋒一轉,問起宣傳部頭頭們對他調動的意見。石祥雲覺得沒必要如實相告,又覺得沒理由不如實相告,就將情況大致說了一遍。蘇江有點不相信石祥雲說的話,連問了三遍這是不是真的,問得石祥雲來了火,以爲蘇江想變卦不讓他走人,便頂了一句,說這全是陳部長的原話,誰也無法改變。
蘇江悶著頭抽菸,一聲一聲地抽得哧哧響,菸灰彎成了一條鉤也無心去磕。
好半天蘇江纔開口說,看樣子陳部長是要讓位了,誰接班呢,姓馬的有百分之八九十的可能性。可縣裡有個慣例,從不讓文化局長當宣傳部長呀!文化局是個小局,小局局長當部長進常委,別的大局就擺不平。可姓馬的也的確有能耐,將一個演草臺戲的劇團三下兩個就弄成地委書記和省委書記三天兩頭跑來看的全縣熱點,縣裡再不重視能說得過去嗎?前任書記嫌姓馬的不聽話,撤他的文件都印好了,可最終還是沒發下來。現在的書記若再忽視這個情況,那可真是教不會的蠢豬。文化局長是與宣傳部副部長同級別的下屬,下屬一下子躍升爲領導,誰心裡也不會舒服,所以他們希望有人能取而代之,副部長們的這種態度又是一個很好的例證。難怪前一陣,姓馬的總叫司機天黑以後將車開出去,不帶任何隨從,半夜三更又偷偷摸摸地回來,一定是到地委活動去了。三四百里路,來回五個小時,串門兩個小時,七個小時足夠,而且神不知鬼不覺。真是不想不像,越想越像,那寶座是姓馬的確鑿無疑了。不過也好,老馬平時老是折損文聯,將我們說成了驢子八隻腳,他真的當了這條線上的大頭目,看他如何將過去的話收回去。那時,我們不敢笑,自然有人敢笑,我們不敢挖苦,那些一向在他面前流裡流氣的鄉鎮幹部自然會去挖苦。小石,你這一調動,一下子就將整個局勢挑明瞭,不然,大家都會繼續矇在鼓裡。你可做了件大好事!
石祥雲一直以爲蘇江是在自言自語,這時才知他是在同自己說話。
他說,我還以爲會給你們帶來麻煩呢。
蘇江說,我現在也覺得你走了有些可惜,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這宣傳口只有你的名氣能壓過馬局長。
石祥雲說,當領導我不如老馬,硬讓我當那是害我,是把我往火坑裡推。
蘇江說,也沒別的,你還是大大的開路,我不設一關一卡,我只是不服氣馬局長。
石祥雲連續兩次聽見蘇江背後稱老馬爲馬局長了,他不作聲,也不想過問這些,就說,我想明天親自去拿商調函,這比通過郵局寄送要快一些。
蘇江說,你是應該抓緊,這時候全國都一樣,搞不好那邊發生人事變動,你這事就有可能黃掉。另外,作爲老同志我再提醒你一句,這一陣別和小徐來往過多。兩個大院裡年輕科長多如螞蟻,小徐上了,他們沒上,作爲他的朋友,說不定,他們會找你出氣。這個時候你可是誰也得罪不起的。
石祥雲說,我這是正當途徑,又不是開後門,沒什麼好怕的。
蘇江說,人事問題說不清哪是前門、哪是後門,不過年輕幹部當中,我還是最看好小徐,他是人精。
蘇江臨走時,提醒石祥雲趕緊將總結寫起來,站好最後一班崗。
蘇江隨手將門關上,卻遲遲沒聽到他家的門響。
梅丹便猜他一定去三樓老馬家了。
石祥雲不大信,他悄悄地開了門,果真聽到蘇江在壓低嗓門叫著,老馬,馬局長在家嗎?我是五樓的老蘇哇。
石祥雲心裡有一種作嘔的感覺,他趕忙關上了門。
石祥雲在屋裡轉了兩圈,才說,老蘇這個人的官運怕是到頂了,拍馬屁拍得太掉份,一點水平也沒有。
梅丹說,那也不一定,拍馬總比絆馬讓人喜歡。
石祥雲說,王漢英這回可能要栽跟頭了。
梅丹說,以前我就同他說過,他那性格,心不狠,手不辣,不適合從政。從政的人要像小徐那樣,嘴巴會看,眼睛會說。
石祥雲說,那你當年爲什麼選擇我?
梅丹說,什麼也不爲,就因爲你模樣長得比王漢英好。
石祥雲說,你就沒有看中我的品質和素質。
梅丹說,女人選對象就同組織部選幹部一樣,認得準的只有表面模樣。
石祥雲笑起來,說,這麼多年,我頭一回聽見你說出深刻的話來。
因要趕早班車,石祥雲早早睡了。
梅丹也將石頭弄到牀上睡了,然後脫了衣服鑽進被窩裡來陪石祥雲。被窩變暖和了以後,梅丹便開始親他。他知道梅丹的意思,伸出雙手將梅丹用勁箍了幾下,箍得梅丹身上的關節咯咯響。隨後,他放開她,並說,睡吧,我明天還有幾百里路七八個小時的車要坐呢。他鬆開兩臂,一翻身,沒過一會兒就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