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後。
N市國際機場大廳。
秦天朗的目光穿過落地玻璃,飛機各自起航著陸,在深藍的天空中劃下一道道直線。
雖然在電話裡告訴了母親班機到達的時間,卻知道不會有人來接機。
一個人回家,便全然沒有回家的感覺。天朗低著頭走路。藍色皮箱的輪子在地面發出空洞的聲響。
身邊是來來往往的陌生人。光潔的大理石上,一雙雙奇形怪狀的鞋子:尖頭的,圓頭的,細根的,平底的……
忽然,他停住了腳步。
前面,一雙白皙纖小的腳。還有從涼鞋中露出的腳趾上的痣。
視線緩慢地向上移。
寬鬆的白棉布襯衫,洗得發白的藍牛仔褲。蓬亂的長髮,蒼白得沒有血色的臉上,一雙空洞的黑眼睛。
天朗因爲意外而感到頭暈。
真的是她?她竟然會來接機?
“是你媽要我來的。這個城市變化太大,她怕你不認識路。”
依然冰冷的腔調,不帶任何感情。
天朗終於相信是她。記憶中,只有微藍纔會這樣說話。
可是,她好瘦。
雙頰陷下去,尖尖的下巴,好像大病初癒似的。怎麼回事?八年的時間,她一點都沒有長大,沒有變得珠圓玉潤,反而更加消瘦了。
“還好這座城市不會刮颱風?!碧炖实吐曊f。
她挑釁地看著他。
“什麼意思?”
他只是笑笑,沒有說話。
微藍倒有些驚奇。面前這個男人和印象中的秦天朗好像有點不一樣。他不再冷酷,不再尖銳,那雙淺褐色的眼眸漾著一抹隱約的笑意,像冬日的暖陽,清幽迷人。
她率先朝機場出口走去,他拖著大皮箱跟在後面。
“你是去醫院,還是回家?”微藍問。
天朗略微躊躇了一下,說:“去醫院吧,我想看看爸爸怎麼樣了。”
八年之後,“爸爸”兩個字從他嘴裡吐出來,還是如此自然、稔熟。
或許,他真把夏雲生當作自己的“爸爸”?
“爸爸情況不太好,自從上個月中風後,半身不遂,一直住在醫院裡?!?
“怎麼會突然中風的?他才五十歲不到吧?”天朗濃眉微皺。
“聽你媽說,那天晚上他從外面應酬回來,滿身酒氣,喝得醉熏熏的,半夜突然從牀上滾下來,就中風了。”
“唉,又是因爲酒?”天朗喃喃自語般地說,眼睛直直地盯著微藍。她知道他想起了什麼,表情冷淡地把臉轉過去。
去醫院的路上,兩人再沒有交談。
一路無話。
車終於停在醫院門口。
天朗搶先下車,走到另一邊爲微藍打開車門。
微藍低頭跨出車門時,他突然用壓得極低的聲音,在她耳邊說:“夏微藍,這八年來我沒有一天忘記過你!”
她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他已經微笑著關上車門,身型筆直地向住院部走去。
毫無疑問,在澳大利亞呆了這麼多年,他更加瀟灑俊逸,也更加沉穩了。原來的落拓不羈沉到骨子裡,成了教人心動的內斂氣質。
天朗比那些當紅的偶像明星更多一種書卷味,舉手投足間流露出來的貴氣,像個從童話書裡走出來的英俊王子。
王子?微藍輕輕搖頭,她的世界裡早就沒有王子了!
夏雲生躺在病牀上,渾身插滿了管子。
他面容蒼白,還有些浮腫,嘴角斜得很厲害。秦桑影坐在病牀邊,不停地用毛巾爲他擦著淌出的口水。
聽見房門推開的聲音,她轉過頭,看見立在走廊上的天朗,猛地站起來,顫抖著叫了一聲:“天朗,你總算回來了!”
天朗逕直走過去。他長大了,成爲一個身形偉岸的男子,站在母親面前,已經需要低頭俯視她的頭頂。
秦桑影有一刻的恍惚,以爲見到了他的生父。他們父子太像了,有同樣俊挺的身材,完美的五官,濃黑的眉毛和迷人的淺褐色眼睛,只是天朗沒有他父親身上的痞氣。
天朗的目光停留在夏雲生身上,眼睛裡掠過一絲驚悸。
這個縱橫商場、春風得意的男人,竟然變得如此狼狽?幸好他在熟睡,否則在自己面前,該是怎樣的不堪?
天朗扶著母親在椅子上坐下,聽她語帶哽咽地述說夏雲生的病情和公司面臨的困境。
“雖然你爸爸住的是最好的病房,用的是最好的藥物,但醫生說,中風引起的偏癱,不可能完全恢復到以前,能夠下牀走路就很不錯了……”
“你爸爸生病以後,公司內部一團糟,羣龍無首,所以才急電招你回來……”
“雲天公司是你爸爸一生的心血。而我什麼都不懂,瑞陽還是個孩子,現在也只有你能幫你爸爸!”
“微藍……她同意嗎?”天朗輕聲問。
“我沒有意見?!?
一個低啞的嗓音乍然響起。
微藍站在病房門口,神情淡漠。
“你要考慮清楚,雲天公司,那可是夏家的!”
天朗盯著她的眼睛冷靜而睿智,還帶著淡淡的嘲弄。
她避開他的視線,垂下頭含含糊糊地回答了一句:“我這次是請假來看爸爸的,明天就回省城了。”
“哦,忘了跟你說,微藍大學畢業後就留在省城?!鼻厣S跋騼鹤咏忉尩?,“她跳了好幾次槽,現在進了一家銀行,薪水高,工作又清閒?!?
“在銀行工作?你學的是金融專業,也算學以致用!”
微藍微微一愣。他怎麼知道自己唸的是金融專業?
從醫院回來後,秦天朗就變得很沉默。
他坐在沙發上,眼睛盯著電視機屏幕,耳朵卻在捕捉客廳另一端微藍和瑞陽的對話。
“姐姐,你明天真的要走嗎?”
已經十歲的夏瑞陽,皮膚白皙,五官秀氣,長得很像微藍。但他的大雙眼皮,眉鼻之間的輪廓又頗似秦天朗。
他和他們兩人都有血緣關係,卻和微藍更親近些。
正在收拾行李的微藍停下忙碌的手。她輕揉瑞陽黑亮的短髮,溫柔地說:“姐姐要上班啊。你在家裡要乖乖的,聽媽媽的話,好好學習。”
瑞陽若有所思地望著微藍。
“姐姐!”他用一種不屬於孩子的嚴肅口吻問,“你是不是不喜歡這個家?”
微藍有些意外和驚訝,深吸一口氣,她低低地:“你聽誰說的?”
“我沒有聽誰說,是我自己看出來的。我知道,你不想呆在這個家裡,你不喜歡我,也不喜歡我媽媽!”
她不自禁地一顫,轉過頭,與秦天朗銳利的眸光碰個正著。
微藍收回目光,望向瑞陽。
“你是我唯一的小弟弟,我怎麼會不喜歡你?”她咬咬牙,“姐姐也不是不想留在家裡,只是,姐姐有自己的工作,自己的朋友啊。人長大了,總是要離開家的……”
“你有男朋友了,是不是?”瑞陽打斷她的話,“媽媽說過,女孩子長大了,都要嫁人?!?
微藍心下一凜。
她努力想做得輕鬆,卻徒然擠出一個蒼涼的笑。
“姐姐沒有男朋友,姐姐也不想嫁人?!?
“騙人!”瑞陽低下頭,“你以後肯定會結婚的?!?
自從父親病倒,母親無暇顧及他。瑞陽變得早熟,看上去不再是十歲的小孩子。
微藍呆怔地看著他。
月光自窗外投射進來,映在瑞陽的小臉上,蒼白而憂鬱。
“家”,是多麼溫馨甜蜜的地方??墒?,爲什麼生活在這裡的每個人都不快樂呢?
瑞陽上樓去了。
偌大一間客廳,只剩下他和她兩個人。
微藍半跪在地上,將自己的東西,一件件往小旅行袋裡塞。
從十二歲那年開始,她好像一直在流浪,從母親的家,到父親的家,再到學?!?
耳畔突然響起熟悉的音樂。
是那首很多年前的老歌:
“……
我想有個家
一個不需要華麗的地方
在我疲倦的時候
我會想到它
我想有個家
一個不需要多大的地方
在我受驚嚇的時候
我纔不會害怕
誰不會想要家
可是就有人沒有它
臉上流著眼淚
只能自己輕輕擦
我好羨慕他
受傷後可以回家
而我只能孤單地孤單地尋找我的家
雖然我不曾有溫暖的家
但是我一樣漸漸地長大
……”
這首歌流行時,她正好失去了“溫暖”的家。她所做的種種,只是想要一個家,一個可歸屬、得庇護的“家”。
其實,這不是歌聲,是瑞陽在彈鋼琴。
生活在富裕溫暖的家庭,擁有父母雙親的寵愛,一個本該天真無邪的孩子,竟然會喜歡這首歌。
秦天朗眉心微皺。
他從沙發上坐起來,把頭轉向微藍。她完全沉浸在琴聲中,濃黑的眼瞳裡,是深不見底的憂傷,還有一些迷茫和悵惘。
他的心驀地抽緊。
她在想什麼?她那樣的人,也會偶爾流露出無助的神情嗎?像一隻迷途離羣的羔羊,找不著母親,找不著家?
待天朗覺察時,他已經站在她的面前,用低沉的聲音問:“你真的要走?真的捨得走?”
微藍被嚇了一跳。
她疑惑地擡頭,發現天朗正靜靜地俯視著她。琥珀色的眼眸中,閃爍著一絲冷漠和譏誚。
微藍眸光一黯,恢復了平素的淡然。
她把旅行袋的拉鍊拉上,站起身來,說:“我沒有什麼捨不得的。”
天朗緊盯著她深幽的瞳仁。
“一直以來,你都在和我爭,都在向我宣稱,你纔是夏家真正的繼承人,而我只是一個野種!爲了達到這個目的,當年十五歲的你,不惜犧牲色相勾引我,蓄意栽贓陷害。小小年紀就城府極深。如今的你,心機比當年應該有過之而無不及,爲何會把雲天公司拱手相讓?”
微藍揚起睫毛,定定地看著他。她的雙眼迷迷濛濛的,好像在看他,又好像透過他在看著某個遙遠的地方。
這種被人當成透明人的感覺讓天朗很不爽。
“夏微藍,你究竟在搞什麼鬼?”
“原來,我在你們眼中是這個樣子的?”她開口,喉中極乾澀。
天朗微愕,他好像聽不懂她說話了。
停頓了大約五秒鐘,微藍臉上浮起薄弱的笑意:
“自從跨進這個家的那天開始,我把你和你母親當作不能相容的仇敵,爭鬥了十多年。現在我才發現,你們只是假想敵,我真正想抗爭的,不是你們,而是命運!”
微藍的臉上仍掛著笑,眼中卻透出一股冷冽。
“秦天朗,我雖然不是什麼好人,但也不像你認爲的這樣壞吧?”
她提起旅行袋,從他身邊繞過,逕直走上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