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枝椏上幾朵花骨還遺留著昨夜霜濃時的露珠,剔透瑩華遙遙欲墜。
翠湖碧透,好似一塊上好的綠翡翠,卻冷得似乎一碰觸就要凝結成冰一般。
正是清早好光景,翠湖邊上停泊著的畫舫已經離開了碼頭,悠閑朝著湖心駛去。這畫舫不似一般,漆金貼彩鑲金嵌玉華貴不可言,一看便不是一般人家可以乘坐的。
這是自然,建康城里人人都皆知,每年開春正月初十,都會舉行隆重的詩文大會。每年的詩文大會并非是人人都可參加的。除了庶族之外,甚至是地位低的士族也不可參與。每次的詩文大會都會提前半月發出請帖。所以到場的非富即貴,這樣豪華的排場,也是應當的。
今年的詩文大會別出心裁,選在風景勝地翠湖上。從這里,可以看見四周碧水細流,亭臺樓閣。甚至還可以隱隱看見皇宮高聳的飛檐。
已到了良時,畫舫上人聲鼎沸。眾人四周環顧,卻見不少人中龍鳳。
臨窗雅座上坐著兩位俊朗男子,都不過弱冠年紀,卻是一身華貴讓人不可忽視。有些心思的人都可窺出其身份二三來。其中一位身穿寶石藍袍的男子大約十七八,濃密的眉直直飛入云鬢,一雙眸子炯炯有神英氣超然。身邊另一為男子年紀相仿,一身玄青色長衫更顯他身形頎長。他的眉目雖沒有身邊男子的英氣凌然,卻有一番深沉冷漠神色,讓人難以捉摸。
“七弟。”藍衣男子看了看廳中央擺出的一些畫作,笑著問道玄衣男子,“你瞧瞧,這些文人畫士中,可有你欣賞的?”
玄衣男子仔細看了半晌,搖搖頭:“雖說都承襲了各派畫作之風,但……不得其精髓。”
藍衣男子笑道:“那倒是。有誰能和咱們七弟相比?”
他卻難得笑了:“六哥,你這是哪的話。六哥在我怎么好自夸?”
兩人正互相打趣著。忽聽中央的髯須老者揚聲說道:“各位各位!請各位安靜一下!現在,本場的壓軸大作就要亮相了!”說罷,左手一揮,兩個眉目清秀的青衣托著卷軸入場,小心安放在案幾上,那卷軸以金線裝裱,格外的尊貴,小童凈手焚香后才徐徐展開。眾人見這架勢無不伸長脖子翹首張望,倒要瞧瞧今年的壓軸大作是什么樣的。
卷軸完全展開,忽然間是金光滿堂。眾人無不深吸口氣,目不轉睛看著那畫作,一時之間沒人說話。軸上繪的是觀世音菩薩,眉目清秀仁慈,線條豐滿流暢,舉止優雅飄逸,真是難得佳作,尤其是那尊貴之氣,讓人不可褻瀆。如今武帝崇尚佛法,這幅化作不管是政治還是藝術上都是難得的佳作。
“好!”有人贊嘆道,人們跟著雷鳴般的掌聲。“真是佳作,今年桂冠非張大師莫屬了。”
“是,是。這樣傳神的觀世音畫像實屬難得。”有人跟著說道。
“七弟,你說這張大師是什么來歷?”藍衣男子奇怪的問道。“怎么我沒聽說過?”
玄衣男子微微一笑,聲音略微有些暗啞:“這個張大師,來歷可不小,名叫張歧山。可是六叔的畫師。”
藍衣男子點頭一笑:“怪不得。瞧瞧這些人一個個趨之若鶩的。我倒沒瞧見這個有什么好的。”玄衣男子似乎也是這么想的,想說什么卻終是笑著搖著頭咽下去了。
“這種東西也能算今年桂冠?真的丟臉丟到家了。”一腔清泠的聲音驟然響起,打斷了那些贊美之聲。眾人一聽,不禁循聲望去,卻瞧見不起眼的角落里坐著的一個紅衫少年站起了身,頗有些嘲諷的看著他們。這個紅衫少年不過十三四歲光景,他身形比較瘦小,卻把腰板挺得直直的。那張臉潔白無瑕,眉目如畫俊秀清麗,雙眸清亮得好像是碧水細流。他的嘴角噙著一絲淡淡的微笑微微揚起,幾分少年得志又有幾分年少自持。他就這么站在那里,淡淡掃視著眾人,竟有幾分秀雅幾分驚艷。
眾人看得癡了,不由心念道這是哪家的兒郎,生的這樣的俊俏?
那髯須老者首先回過神來,頗為惱怒說道:“哪來的小子?話說的這樣滿?好像,你可以畫得比這好?”
“自然。”他笑得明媚,風輕云淡地說道。
話音一落,四下議論驟起,有的嗤之以鼻,有的疑惑不解,有的好奇探究,卻只有那個玄衣男子眼中滿是玩味 。
“哼!不知哪家的黃毛小子,在這里不知天高地厚?”髯須老者滿是憤慨不滿。
“先生若是不信。那么在下就當場作一幅觀世音像如何?”紅衫少年淡淡一笑,竟是千萬風情。
“好,來人。紙墨伺候。”老者揚聲,倒要看看這個自負的小子有什么本事。
現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這個突如其來的紅衫少年身上,他卻坦然于手勢之間,恍然未覺眾人灼熱的目光。藍衣男子看得有趣,不禁笑道:“這個小子倒是有趣,嗯,和我有幾分相像。還沒等我掀他們場子,倒被這小子捷足先登了。”
一邊一直注視著那個紅衫人影的玄衣男子卻搖頭道:“六哥,你這一口一口的‘小子’實在是……你看這樣明眸皓齒的,怎么看也不是個小子啊。”
“嗯?”他這么一提點,自己再那么仔細瞧瞧,還真是這么回事兒。不由得笑得開懷:“這個丫頭有意思。我倒要看看她有什么能耐,好生猖狂。”說罷,挪了挪身子,有些不雅觀地長腿一伸,靠在椅背上,戲謔地看著正在聚精會神作畫的紅衫“少年”。
一炷香過后,紅衫少年眉頭一舒,美目一轉,笑盈盈擱下了筆。環顧眾人片刻,說道:“拙作,獻丑了。”
老者冷哼一聲,這會子倒是謙虛了。伸手接過案上墨跡未干的畫作,那么一看,便愣住了。畫上的仍然是觀音,可與張岐山所繪卻是完全不同。觀音立于波瀾邊,柳眉芙面,生動俏麗。神情多一分則造作揉捏,少一分則生硬呆板。烏發如瀑,絲絲分明垂與肩頭。那白衣勝雪,似乎風起便要上下翻飛,飄逸柔美。好一個脫凡仙子,好一個非凡手筆。張岐山的觀音,太過士族氣,富貴堂皇。而這個少年的觀音,清逸脫俗,真真有著淡泊如水的性情,傳神之極。無論是技法的嫻熟還是人物的描摹,這個少年都在之上。髯須老者一愣,不禁再次打量眼前這個生澀少年。
他舉起手中的畫作給眾人看。坐下的文人畫士愣了愣,面面相覷一陣,卻沒人說話。是貶是褒呢?這貶,可是睜著眼睛說瞎話。這褒,那張大師的……
正在眾人思忖之時,老者問道:“敢問這位小兄弟姓甚名甚?師出何處?小小年紀竟有這番作為。”
他哈哈一笑,作揖道:“在下一介平民,名字不足掛齒。亦無師友,自學成才。”
“哦?”老者一聽他自學成才,大改先前的態度,“那倒是齊了,小兄弟憑著自己的悟性可以至此,實屬難得。真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啊。”他微笑著說道,“這桂冠就是小兄弟的了。大家有何異議?”
“沒有,這位少年畫技了得。當之無愧!”
“是啊,我等自愧不如啊。”
紅衫少年聞言,笑得暢意:“那在下就卻之不恭了。”
“唉,慢著。”這廂那藍衣男子看了半天熱鬧終于開口了,見紅衫人蹙眉看過來,不由得狡黠一笑,看了看身邊面無表情的玄衣男子,起了身自顧自散漫地走過來。“還不要這么早下定論。不是嗎?”言罷,已經站在了那人身邊,湊得很近,似乎他嘴中呼出的熱氣可以噴在那人脖頸上。紅衫少年神經質地挑開一步,恭敬地作揖:“這位兄臺有何賜教?”
他仔細瞧了瞧少年的話,先是點點頭接著卻搖頭了:“小兄弟畫的雖很是傳神,可這眼神卻少了些許神韻。”
“眼神?”少年一愣,狐疑地看向藍衣男子。男子微微一笑,執起筆來舔飽丹青,手腕輕轉,便有放下了筆。然后好整以暇地抱臂看向少年。
少年看向藍衣男子修改過的眼神,登時愣住了。這幾筆一加,原本清泠的眼神變得超然大智起來,流轉之間好似碧波萬頃。那觀音似乎成為了真的一般,躍然于紙。少年贊嘆道:“這最出彩的就是這眼睛了。真是畫龍點睛啊,兄臺。在下自愧不如,這桂冠,在下也再不敢擔當了。”
藍衣男子微微一笑,搖頭道:“哪的話,小兄弟你看起來也不過十三四歲,來日方長,你一定會有很好的造就的。”
少年聞言眸光一轉,說道:“那是,等到夏天我才及……十五歲。一定有一天可以超過你。”少年眼神堅定異常,好似在許下什么諾言一般。
老者盯了藍衣男子半晌,幽幽問道:“老夫愚訥,不知這位是否就是六皇子邵陵王?”話一出口,滿堂皆是一驚,打量著這個英俊年輕男子。皇上的六皇子蕭綸可是不小的人物,這樣的詩文大會,出席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藍衣男子一挑眉,笑道:“先生是如何看出來的?”
老者深深行禮道:“果真是六王啊。”眾人聞言,紛紛行禮。“六王工尺之長早已聞名天下。老夫想,這兩筆神韻俱全的,也只有王爺了。哈哈,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蕭綸笑得有些自負,看看還在雅座上端坐的玄衣男子,似乎在擺豁著。玄衣男子兀自品著茶,卻一直看著那個知道蕭綸身份后唯獨沒有變換表情的紅衫少年,意味深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