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二十二 密室逃生

車子在顛簸。盡管吳郎中在車座上墊了兩層被子，小俏還是覺得身子底下硬得難受。車子不夠大，沒法躺著。事實上沒有一種姿勢能減緩那種骨頭要散架、內(nèi)臟要分家的感覺。

每一次起落，都有一股黃土從看得見看不見的縫隙里鉆進(jìn)來。

小俏知道頭發(fā)上一定蒙了一層土色。女人是不是漂亮，干凈是基礎(chǔ)。桃李色、牡丹色、幽藍(lán)色、百合色、蓮花色都好看，唯獨(dú)沒聽過哪個佳人面如土色。

越往北走，土越大，士兵們的腳和馬蹄子所到之處，掀舞起一條盤踞低空，久久不去的黃龍。只要你在路上，洗臉就根本沒用，沒幾步就會遍體風(fēng)塵。

自從上岸以后，沒有正經(jīng)洗過澡，小俏舉得自己每個毛孔都塞滿了塵土。在船上的時候，那些年輕的士兵們看一眼她的臉，就會滿臉漲紅地別過臉去。這兩天，人家直視她的時候，絲毫沒有羞澀感，和直視一只剛剛離開泥潭的野貓沒有兩樣。

小俏想起江南濕潤的空氣，想起以前做過的不鉆土的漂亮馬車，輕輕嘆了口氣。

聽吳郎中說，今天正午時分，大軍就能趕到潼關(guān)。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陽光從車窗射進(jìn)來，說明太陽已經(jīng)挪到了車頂上，那就是說，很快就到潼關(guān)了。

人家到潼關(guān)，是要打打殺殺奪人江山，我是為了什么呢？

那個北上尋找哥哥的謊言，劉裕很當(dāng)回事。軍中的筆桿子們已經(jīng)和小俏混熟，他們說這兩天忙得腳炒菜，就是因為要趕制出尋人的榜文，按照劉裕命令，一到潼關(guān)就要張貼出去。

上次一起吃飯，劉裕問過一堆問題。你打算住哪里啊，長安還是建康？想做什么營生？要不要給你找個婆家？想沒想過進(jìn)宮去伺候皇上？

她不得不承認(rèn)，劉裕說話做事，有一種很自然的溫暖感。也許他自己就是從民間混出來的，知道小草民不容易。也許自己和他的孩子差不多大。

但骨頭里的寒意，最終還是一次次壓倒這種暖意。小俏在心底狠狠地扇自己的耳光。

這些天來，只要聽到晉軍官兵們走路時丁丁咣咣的聲音，讓她想起那一夜。

那天父親去赴午宴，說好了晚上回來看小俏最近抄的小楷《詩經(jīng)》，但到了晚餐的時候還沒有回來。小俏抄了五六首，又翻了翻一本據(jù)說是王獻(xiàn)之手書的曹子建詩集，百無聊賴，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突然，房門被一把推開。小俏驚醒過來，看見母親闖進(jìn)來。母親從來都不這樣急匆匆走路。她什么話也不說，一把拽起小俏，把她帶到里間一座楠木柜子前，打開柜子，在后壁上摸索了幾下，木板吱呀呀地打開，露出墻上的一個洞。小俏驚得目瞪口呆。她在這個屋子里生活了十多年，從來不知道有這樣一個機(jī)關(guān)。

母親讓小俏進(jìn)去，遞給她一個小包袱，告訴她洞口右壁的小龕里有火鐮和小火把，可以用來照亮。沿著洞走，走到頭不要動，一直等到?jīng)]事了再從那頭出來。

她剛想問點啥，母親緊緊地抱了她一下，在她臉上迅速地印了幾個吻，不由分說地把她塞進(jìn)了洞里。木板又是一陣吱吱呀呀，眼前徹底黑暗了。她摸索了一陣，摸到了那個小龕，找到了火鐮和纏著布匹棉花的小火把。火把邊上有一個封著口的小陶瓶，打開一聞，是松油，顯然是為火把準(zhǔn)備的。

這是一個只能容一個人彎腰前行的拱形地道，頭頂、腳下和左側(cè)洞壁包了磚，右側(cè)是大條石，應(yīng)該是屋墻的地基。走一陣后，地道向左偏離，越來越遠(yuǎn)離地基，右側(cè)洞壁也換成了磚包土。迎面吹來的穿堂風(fēng)，把火焰吹向她。她的腳踩到了一個軟綿綿的東西，嚇得差點尖叫出來，用火把一照，是一只已經(jīng)被她踩得半死的老鼠。小俏全身雞皮疙瘩豎起，幾乎要手軟到丟掉火把。

走了一陣，磚頭更加潮濕，有幾個地方的洞頂還在滴水。她被什么東西磕碰了一下，仔細(xì)看，竟然是一跟橫穿過地道的樹根。淺淺地，頭頂上的磚縫里伸出很多根須，看來地道這一段是貼著花園走的。

地道盡頭，頂上依稀透出光來，風(fēng)就是從那里來的。靠墻放著一把包了銅的梯子，小俏看了看，木頭還很結(jié)識，沒有蟲蛀腐朽的痕跡。她放下火把，沿著梯子爬到頭，這才發(fā)現(xiàn)這個地道的盡頭，其實是一個枯井，枯井的石頭圍欄上面，套了一個用木頭做的空心假樹，“樹”的四周爬滿了常春藤，重了一叢灌木，從外面根本看出不有什么文章。小俏爬到頭后，正好可以在葉叢掩護(hù)下，看到院子里的情形。

她幾乎驚叫出來。

院子內(nèi)外密密麻麻地站滿了穿盔甲帶兵器的人。滿眼都是火把。所有人都被轟到院子里，在*的磚頭地上跪著。女眷們應(yīng)該是剛剛從床上趕下來，當(dāng)兵的故意不讓她們穿戴整齊，就那么衣冠不整地和仆役們混在一起。還沒有出嫁的小姑姑光著腳，用一個枕頭掩住前胸。

一個矮個子軍官正在宣讀聲討父親的詔書。這個軍官她認(rèn)識，以前經(jīng)常到家里來做客，見了管家都滿臉賠笑，現(xiàn)在卻傲慢得像一只插了孔雀翎的公雞。

詔書說父親覬覦神器，陰謀篡逆，企圖暗殺當(dāng)朝重臣，已經(jīng)被收監(jiān)。

反賊家眷也要全部接受調(diào)查。

小俏用手捂著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前幾天朝廷還下詔嘉獎父親，說他忠心體國，夙夜躬勤，還賞賜了絹帛和良馬。父親和當(dāng)朝重臣當(dāng)年一起舉事，平定了桓玄之亂，情同兄弟，常來常往。怎么會毫無征兆地轉(zhuǎn)瞬就成了反賊呢？

完詔書，那個軍官走到母親面前，象征性地欠了欠身：“安承嗣奉旨抄家，原本不情愿的，但是軍令難違，請夫人擔(dān)待！夫人若能吩咐一聲，讓家眷們安靜聽令，大家彼此照應(yīng)，互不為難，你安安穩(wěn)穩(wěn)出門，我順順利利交差。”母親雖然跪著，但聲音一點都不虛弱：“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哪里還談得上什么照應(yīng)不照應(yīng)！有人早就想取我丈夫的人頭，今天終于動手了。想殺就殺，何必打著皇帝的旗號！江東誰不知道當(dāng)今大晉朝是誰的！不過當(dāng)下這院子里，安將軍就能作主，可否讓大家穿戴整齊？”

姓安的軍官愣了一下，皮笑肉不笑地做了個手勢：“人湊齊了不容易，何必再折騰一遍。我倒是挺想讓大家保住體面，可惜時間太緊，不敢再耽擱。再說......”母親冷冷地站起來：“安將軍不必吞吞吐吐，我家?guī)状鰧⑷胂啵裁词烂鏇]見過。你無非就是想說腦袋都要掉了，還顧什么體面。你回去原話告訴那個滿身汗臭的泥腿子丘八，我們就是裹著獸皮死了，也是高門大姓的種，世代貴族的血統(tǒng)。讓他好好養(yǎng)生，萬壽無疆，免得落到我們這些厲鬼手里！”聽到這番話，滿院子的家眷們都放聲痛哭。母親回頭掃了一眼，厲聲喝道：“閉嘴！別叫這些骯臟奴才看笑話！”大家立刻收聲，只余下零零星星的抽泣聲。一個孩子本來在哇哇地哭，突然聲音就悶了，想必是當(dāng)媽的給捂住了。

小俏趴在樹叢中，無聲地流著眼淚，眼睜睜看著全家人被帶走。母親走出院門的時候，向著這個方向看了一眼，那個眼神幾乎讓小俏瞬間昏厥過去。大難臨頭之際，她獨(dú)自一個人跑了，沒有留在母親身邊。

那些軍人帶走母親和全家人時，盔甲和兵器發(fā)出的聲音，和現(xiàn)在車子外的聲音一模一樣。

不過這種聲音突然停了下來。

緊接著，前頭傳來鑼鼓和號角聲。車夫跳下車，掀開簾子說姑娘可以下來活動活動了，我們到了。

小俏走下車，揉了揉有點發(fā)麻的腿，抬頭看見一柄傘蓋正在升上前面一座小崗，應(yīng)該是劉裕往那里去了。很快，傘蓋到達(dá)崗頂。即便在這個距離上，小俏也能夠看見劉裕騎在馬上，揚(yáng)手向大家示意，然后說了一番話。小俏聽不見他說了什么，但山崗周圍的晉軍突然爆發(fā)出一陣熱烈的笑聲。笑聲平息后，劉裕又講了什么，這一次全軍山呼萬歲，紛紛舉起手里的兵器，搖晃著旌旗。身邊不騎馬的人都在翹著腳看，馬上的人則在馬鐙上站直身子。

小俏站到車夫的位子上，這才看到有一隊軍官魚貫登上山崗，他們都全身貫甲，幾個紅披風(fēng)，更多的藍(lán)披風(fēng)。他們走到劉裕面前，向后者行軍禮。劉裕跳下馬來，挨個抓著他們的手說話，侍從捧著幾個大盤子跟在身邊。劉裕從盤子里抓起一束束紅色絹帛，掛在每個人脖子上。而后，這些人轉(zhuǎn)過身來，面向崗下萬眾。立刻，歡呼聲像風(fēng)暴席卷原野。小俏這才看清楚，那些絹帛其實是結(jié)成了一朵紅花的樣子。

在這一列紅花和盔甲組成的人墻中，有一根柱子格外高大，聳出眾人之上。陽光正是頂頭照，小俏看不清他的臉，只能看到頭盔在閃光，盔頂?shù)募t色纓絡(luò)和脖子上的花被陽光穿透，像是代表禮贊和榮譽(yù)的紅楓葉。

小俏不自覺地用手按住胸口。

她一直不曾刻意想過這個名字，但這個名字一直在心里沒走。慌亂、欣喜、迷茫、自責(zé)、無助......種種感受混沌在一起，罩住她的全身，就像那一襲藍(lán)色的披風(fēng)一直在夜里蓋在身上。

要和披風(fēng)的主人重逢了。

郭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