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三十二章 太子殤
ps:
想來想去,自言自語:
“大不了就做個劉禪!”
佛念看似在火把前出神,其實一直在盯著父親的行止。聽到劉禪二字,騰地站起身來,走到姚泓面前,瞪大眼睛仰視父親:
“父皇,你怎么能學漢人的窩囊皇帝?劉禪是什么東西!與其學他亡國偷生,不如學曹髦討賊而死!”
蜀漢滅亡后,劉禪刻意裝傻示弱,“樂不思蜀”,換取司馬炎輕視,最終居然極其罕見地以亡國之君身份保住了性命。曹髦是魏武帝曹操后裔,曹魏末代君主,他憤恨司馬昭專權,乃以卵擊石,帶領身邊人去討賊,結果半路被司馬昭爪牙賈充手下成濟殺死。這都是距離當代不遠的史實,姚泓非常熟悉,但在這樣一個土崩瓦解的時刻,從自己11歲的兒子嘴里說出來,還是有振聾發聵之效。
倘若蒼天真的有眼,繞著姚泓的命運,他會看到人們怎樣用力折騰,卻折騰不出個名堂。假設他公正中立,不做一點點手腳,他自己都會感慨:天意?。?
秦軍大將姚讃正在鄭城一線和劉裕對峙,得知姚丕渭橋兵敗后,起初并不知道姚泓親自帶隊去增援。他安慰自己說只要陛下堅守長安,晉軍水師輕舟進兵,沒有攻城器械,要想拿下城高池深的長安,只能是做夢。就算周邊叛民幫他們,制造出足夠的云梯和沖車之類,也得兩三個月了,到那時,長安在前,勤王之師會同大魏援兵在后,晉軍勢如魚肉在砧板,只有被宰割的命運。眼下的要務,是趕緊分出一部分兵力去加固長安城防,免得晉軍乘勝搶入長安。就像他們此前乘勝搶入潼關一樣。
正在調集精銳準備進軍西北,姚泓的探子到了。三個探子怕被同時逮住,分頭出發,各找小路。最先抵達的探子帶的密信是這樣說的:
“及千明入卿多?!?
姚讃一看就知道是一封信截成了三份。這一份完全是天書。
約莫一個多時辰后。第二名探子的密信也到了:
“橋余不卿自東宗廟托書無復?!?
姚讃和幾個幕僚玩了半天拼字游戲,最后看明白了,這兩份密信合起來是:
“橋余不及千,卿自東明入,宗廟托卿,書無復多。”
雖然密信依然殘缺,但有一層關鍵的意思姚讃已經明白。“東明”二字語焉不詳,但姚讃略一沉思,就知道這是說長安城東的明光門,姚泓要他從長安明光門襲入?!白趶R托卿”至為清晰?;实垡呀洶燕嵆谴筌娨暈樽詈笠桓让静?。
一邊等待第三個探子,一邊揀選精銳。姚讃親自統領先行兩千騎兵,馬蹄子都裹上布,馬嘴帶上網罩。為減輕馬的負重,都不穿甲。一旦兩千騎奔襲長安得手。大軍會立刻放棄鄭城,直入長安。另選一百多老弱,許以重金撫恤家屬,要他們留下來繼續在城頭守更巡邏,造成依然固守的印象,以此迷惑劉裕,盡可能長時間地把他拖在鄭城。
正在緊鑼密鼓盤整兵馬時。第三個探子到了。他在路上遭遇晉軍斥候,被追了好一陣,還好選給他的馬速度極快,幾鞭子下去就勢如閃電,迅速擺脫了敵軍斥候的糾纏。他怕再遇到什么不測,便把密信卷成一小團塞在了肛門里。姚讃顧不得惡心。讓人展開那一小片紙:
“符在石鬼初降羽集內符泣血言。”
略作聯綴,全信豁然:
“符在石橋,余不及千。鬼初降。卿自東明入,羽集內。宗廟托卿。符泣血書,無復多言?!?
石橋自不待言。說的是姚泓已經保據石橋小城,姚讃知道好處是那里一時半刻打不下來,壞處是它在長安城內,和援軍隔著堅城?!肮沓踅怠闭f的是晉軍剛剛進城,也就是立足未穩,急進還有機會敗之?!坝鸺瘍取笔钦f羽林騎會做內應。幕僚們不明白密信里的“符”字是什么意思。姚讃沒吭聲,心里明白這是姚泓怕暴露身份不敢用“朕”,同時也是情急意切,已經在用自己的小字“符子”召喚臣下了。
姚讃給三個探子換上快馬,要他們立刻回長安復命。自己召集諸將,準備布置去留進退。人到齊一點名,右衛將軍胡翼度沒來。派人到他營中去傳,胡的手下說將軍一個時辰前去后營會友了。姚讃覺得情形不妙,派人去問后營,后營不知所云,再一問轅門校尉,答曰胡將軍帶著十幾個人出去巡城了。趕快派人去問城門口的官兵,說胡將軍奉主將口諭,出城和晉軍談判了。
事情已經很清楚了。
根本沒有什么鳥口諭,談判更是胡扯,胡明擺著是投敵去了。
姚讃頓足捶胸,恨自己沒早察覺胡翼度有貳心。
胡翼度這一去,軍中虛實全都攤開在劉裕面前。姚讃除了搶時間趕去勤王,沒有別的選擇。他帶領兩千精騎,悄無聲息而疾如閃電地上路了。
在他距離長安還有約50里的時候,姚泓夫妻倆正在城墻上抱頭痛哭,城墻下是姚佛念血肉模糊的尸體和默默旁觀的晉軍。
11歲的姚佛念跳城自殺了。
在城墻上會過晉將郭旭后,父子二人回到房里,姚泓來回踱步,佛念卻是一聲不吭安坐在角落里。小城里沒有更夫,不知道此刻何時。一家三口枯坐在屋子里,誰都沒有睡意。
姚泓此前一直撐著,是相信姚讃可以打進長安護駕?,F在,這根柱子塌了。敵將也許有虛聲恫嚇的味道,但他說的王鎮惡已經進宮應該沒錯。王鎮惡是智勇雙全的勁敵,他既安然在宮里見秦國大臣,就說明已經布置好了城防,自信立于不敗之地了。況且靜下心以后,姚泓自己也漸漸想清楚了:姚讃要想兵貴神速,就只能輕兵急進,勝算全靠有人內應。現在晉軍已經完成部署,且截獲了內應情報,那么姚讃輕裝來襲。手頭沒有攻城器械,搶入長安已經完全沒有可能。
石橋小城可以固守一段,但外援已絕,除了白白犧牲將士。抵抗意義何在?
軍隊主力已經被打碎,文武百官已經被控制,剩下一個孤家寡人,在一個小小的城堡內,指揮幾百人對抗幾萬人,聽上去就像一個笑話。
想來想去,自言自語:
“大不了就做個劉禪!”
佛念看似在火把前出神,其實一直在盯著父親的行止。聽到劉禪二字,騰地站起身來,走到姚泓面前。瞪大眼睛仰視父親:
“父皇,你怎么能學漢人的窩囊皇帝?劉禪是什么東西!與其學他亡國偷生,不如學曹髦討賊而死!”
蜀漢滅亡后,劉禪刻意裝傻示弱,“樂不思蜀”。換取司馬炎輕視,最終居然極其罕見地以亡國之君身份保住了性命。曹髦是魏武帝曹操后裔,曹魏末代君主,他憤恨司馬昭專權,乃以卵擊石,帶領身邊人去討賊,結果半路被司馬昭爪牙賈充手下成濟殺死。這都是距離當代不遠的史實。姚泓非常熟悉,但在這樣一個土崩瓦解的時刻,從自己11歲的兒子嘴里說出來,還是有振聾發聵之效。
姚泓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兒子,怔怔片刻,轉身坐在胡床上。
姚佛念卻不肯就此罷兵:
“父皇。就算你有心做一個劉禪,當今晉朝說話算數的,卻不是司馬家的人,劉裕一定不會給我們一條生路。我們要是落在他手里,只能受刑殺之辱。不會得到任何優待。”
姚泓眼皮一跳,想起此前劉裕滅慕容燕國,因為攻打廣固歷時一年,城破后殺了燕國王公貴戚以下3000多人以泄憤。本意還要屠城,但城中百姓,因為服飾還是晉朝款式,被視為遺民,這才得以免死。想想劉裕確實沒有優待羌人貴胄的理由,可是又覺得他也沒有仇恨他們的理由,猶疑之中,模模糊糊地問了一句:
“那依你之見,我們能做什么?”
姚佛念稚氣的聲音里透出一種金石之氣:
“如今大勢已去,絕地反擊已無可能,兒臣不敢大言炎炎。但身為皇家,我們全家可以在城中自裁,遺命將士,讓他們燒了我們的尸骨,這樣晉人就算想梟首示眾都沒機會!只有這樣,才能保住我們姚家三代征伐、開國關中的尊嚴,一家人到了地下,無愧于列祖列宗!”
高皇后在一旁發出驚懼的呻吟。
雖是夏夜,姚泓卻打了個寒顫,他從沒發現自己的兒子有這般鐵骨。但是一想到自己結果自己,還要被燒成灰,他內心就在拼命搖頭。心底輾轉片刻,徐徐說出一句:
“信佛人不可以自殺!”
姚佛念睜大了黑亮的眼睛,大顆淚珠滾落出來。他愣了片刻,直直地跪下去,向著父親母親各自磕了個頭:
“兒臣不孝,不可以再侍奉父母膝下。既然父皇甘愿做蜀漢后主,那么兒臣也只有奮身做北地王!”
說完起身,大步走出門去。
姚泓還在恍惚之中,片刻之后,突然驚醒,起身撲到門外,大聲喊著:
“抓住太子,你們快抓住太子!”
北地王劉諶,蜀漢后主劉禪的兒子。劉禪決意投降后,劉諶一腔悲憤,在先主劉備的昭烈廟里殺死妻兒,自己也伏劍而死。
此刻姚佛念已經跑到城墻下,正沿著馬道往上跑。幾個士兵聽到姚泓的聲音,剛想伸手攔住,姚佛念拔出寶劍怒叱一聲,作勢要砍,幾個人都閃開了。姚佛念跑到城墻上,回頭看了一眼跌跌撞撞跑過來的父親和跟在身后哭天搶地的母親,揮劍猛剁城墻,寶劍應聲斷成兩截。而后手腳并用,奮身攀上城墻,沒有絲毫猶豫,縱身跳了下去。
從城墻上望下去,血泊中的那個孩子尸體那么小,那么小。
昏厥過去的高氏被士兵們抬了下去。
姚泓背靠著城墻坐下來,隨著淚水奔涌,全身都在抖動。
他想起自己讀完書,深夜去看孩子,小佛念總是會踢掉被子,用各種奇怪的姿勢睡覺。他在給孩子掖上被子之前,總會親他的臉蛋、胸脯、腿腳甚至小*。佛念三歲的時候,喜歡騎在父親背上,此刻的姚泓就不再是人前裝腔作勢的太子,而是衣冠不整的孩子王。有人曾經向文皇帝姚興告過狀,說姚泓不成體統。姚興哈哈大笑,說哪有當爹的在三歲小兒面前有體統的,我自己也給他當馬騎過。
給他取名叫佛念,就是要佛掛念他,保佑他。
他跳下去那一刻,佛為什么不伸手接住他?
我姚泓一生與人為善,修文偃武,禮佛敬僧,不嗜殺,不虐民,對叛臣尚且網開一面,為什么要遭遇這種親友凋殘、地老天荒的結局?就算我有十惡不赦的罪孽,需要這個才11歲的孩子來替我扛么?
他在城墻上無聲傷慟以淚洗面時,姚讃正在明光門外大放悲聲。全軍鵠立,人人雨泣。
今夜云重,月光不顯。當他們乘著夜色抵達明光門時,城墻上沒有燈火,黑漆漆,靜悄悄,看不出有重兵把守的跡象。按照跟探子約好的暗號,姚讃手下點著兩只火把,不斷交叉。在夜色中,那兩團火連同尾焰,形如兩只鳳凰在飛舞。
突然,城上一棒鑼響,瞬間滿眼火炬,火光照亮了成列的盔甲和刀槊。一名晉軍軍官扶著城垛向下看了看,對著明暗搖曳中的秦軍大喊:
“秦軍弟兄們,辛苦啦!想進城喝酒的,我們歡迎,只要你們放下兵器;想過招的,只管動手,我們奉陪!”
姚讃的心,瞬間就凍成一個冰疙瘩,掉到馬蹄子邊了。
什么都不用說了。
攻城?笑話!
他無聲地打了個手勢,帶著部下退到了晉軍弓箭手的射程之外。
再也無法安坐在馬鞍上,翻身下馬,沖著石橋小城方向跪下,練練磕頭,泣不成聲:
“陛下!臣無能,救不了陛下啦!”
瞬間將士們在荒野里哭成一片。他們滿懷希望、怒馬飛馳,以為只要自己足夠快,足夠奮勇,就能長驅直入長安,趕到皇帝身邊,把他從滅頂之災中摘出來,就像從洪水中撈起一個落水人。孰料迎接他們的,竟然是一個巨大的鐵桶,他們被隔在桶外,眼睜睜看著皇帝在不可抗拒的漩渦中沉沒。
晉軍好像體恤他們的悲傷,滿城的火炬忽然全滅了。
遠處隱約聽到第一遍雞叫的時候,姚讃從地上站起來,翻身上馬:
“弟兄們,跟我回鄭城!”
官兵們有點發呆,他們不知道在這種時勢下,失去了戰斗的動機,回鄭城還有什么意義。
姚讃抬眼看了看東方天際,恍如自言自語:
“老子是大秦國獨當一面的大軍統帥,就算無奈投降,也要降給劉裕,不能把寶劍交給王鎮惡這樣的小角色!”
兩千騎垂頭東行,漸行漸遠之際,姚泓已經派羽林騎使臣去見王鎮惡。身為大秦國皇帝,他要等到劉裕大軍趕到長安時,才會出城投降。
王鎮惡的答復很簡單:
“豈有此理!投降居然也擺架子!太尉絕不會到你城下來受降。你的妃嬪和剩下的兒子都給你,你帶著他們出城,到太尉大營去投降!”
隨他去,愛咋咋,姚泓不想再糾纏這些細節了。
他厭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