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斛律徵第二箭射中他的馬,在那牲口倒下之前,鮮于殺豹已經跳離馬鞍,在地上站穩。斛律徵此刻已經衝到他身邊,掄圓了彎刀兜頭劈下去。鮮于殺豹舉起槊向上格擋。以斛律徵的勢能和刀的鋒利,槊桿應該被劈斷纔對,可斷掉的卻是斛律徵的彎刀,此時他才明白對手的槊桿居然是鐵的。但是這閃電一擊,也讓鮮于殺豹吃驚非小,他向後退了兩步,被地上一個晉軍傷兵抱住了一條腿,他踢騰兩下,沒有掙脫,乃舉起長槊猛扎那個士兵。這給了斛律徵機會,他接住部下扔過來的刀,直接撲到鮮于殺豹背上,從後面切開了他的咽喉。後者撇下長槊,伸手去探自己的脖子,原地掙扎幾步,像一座廢塔轟然倒下。幾乎同時,有人從後面猛推斛律徵,將他推到在地。他在地上迅速轉身,看到綠豆嘴裡噴著血,緩緩地倒下來,背上插著一支箭。
大夏遊騎最後一個騎士的最後一箭。
陳嵩站在營門口,擁抱每個回來的弟兄,一邊在心裡清點人數。
去的時候騎兵105名,步兵50名,現在回來83名騎兵,75匹馬,其中12匹是繳獲的;步兵生還38名。10輛大車剩下6輛,糧秣消耗一空。
步騎損失34人,殺敵117人,生俘9人。
陣亡弟兄,遺體全部拉了回來。他們凍得**的,像一截截被砍下來的樹樁子,直直地躺在馬車上。
綠豆也在其中。
陳嵩什麼也不問,叫人趕緊給弟兄們準備溫酒熱飯。再燒百十鍋熱水。
活人要洗個痛快的熱水澡,陣亡弟兄也得擦洗身子。
他叫人把綠豆擡到自己帳篷裡,和綠豆的幾個鐵桿兄弟一起,用涼水慢慢地把凍在身體上的戰袍化開,剝下來。綠豆後背留著半截箭桿。肚子上裹著一圈布,解開後發現一個長長的橫口,能看到腸子。陳嵩一看就知道綠豆是裹創再戰時又中了一箭。這一箭立刻殺死了他,但也把他從劇痛中解脫了出來。
洗得乾乾淨淨,縫好腹部的創口,挖出後背的箭頭。換上新戰袍。
陳嵩見過無數陣亡弟兄,很多人神情慘烈,有些沒有頭,自然就沒有神情。
綠豆還好,人是囫圇的。臉是安然的,躺在那裡,像是睡著了。
突如其來的死亡,就是那種沒有預料到的死亡,沒有驚嚇到當事人的死亡,既會調動身體的麻痹功能,讓人不那麼痛苦,也會產生一種催眠效果。讓死者沉沉睡去,一睡不醒。射中綠豆的這一箭,恰恰就帶來了這種安詳。
綠豆。正號呂周,本來是京口一個漁民,雖然不算富足,倒也過得快活。他定了親,即將成婚前十來天,橫遭孫恩之亂。暴民縱火。他的父親被活活燒死在漁船上,哥哥在搏鬥中被砍成幾段。用魚叉殺死三名賊兵,跳水逃生。一路亡命,直到遇上平叛官兵。後來遇到逃出來的同鄉,才知道未婚妻被亂兵**,投井自殺了。從那時到現在,他的家就是兵營,陳嵩郭旭菜蟲瘋子這些人就是最親的人了。
綠豆不是這幫弟兄裡打仗最兇悍的,卻是對人最好的。乾糧一定不會獨吞,餉銀一定會賙濟窮兄弟,行軍一定會幫別人背東西,宿營一定會提醒每個人好好洗腳,撤退的時候一定是留在最後面。他是漁民,撈魚有一套,只要駐地附近有水,一定會去搞些魚蝦王八之類的,給弟兄們做下酒菜。營裡的傷兵,幾乎都喝過他煮的魚湯。
有一次弟兄們在一起喝酒,喝大了就開始說每個人會怎麼死。陳嵩自己說我一定是當了大官,位極人臣,德高望重,在朝堂上議事的時候,突然就沒聲了,然後皇帝痛哭失聲。大家笑他意淫太過。郭旭說我估計就是老死了,兒孫們痛哭失聲。大家說這個太平庸。菜蟲說我估計會在一個美女身上精盡而亡。衆人鬨笑說這個不錯,算是風流鬼。瘋子說我必然是著作等身,門徒萬千,給崇拜我的弟子講完最後一課,坐在那裡溘然長逝,他們哭得死去活來,我那些做高官的徒弟爭著搶著要來擡棺材,官小的都輪不到。弟兄們說就是死翹翹,還溘什麼然,估計也就我們活著的人給你擡棺材。輪到綠豆,他笑了笑說,我肯定就是爲了掩護你們這幾個都不想死在戰場上的兔崽子,在一場惡鬥中以一當十,那個什麼慷慨赴死。當時大家就笑,說我們哪會撇下你一個人跑了。
菜蟲沒有得到他想要的死法,而綠豆得到了。
他是替斛律徵擋了一箭。
陳嵩見到斛律徵的時候,他已經洗漱完畢,換了新戰袍,過去老是掛在臉上的那點笑意沒有了。
“綠豆是替我死的?!?
陳嵩一聲不吭地坐下來,擰開一個酒壺,自己喝了一口,遞給斛律徵,後者呷了一小口,打開了話匣子。
此次遊擊,總共五次戰鬥,前三次的情況,陳嵩已經聽斥候回來通報了,總歸是順風順水,只有五六個弟兄掛彩,無一人陣亡。從第四次開始,斛律徵就再沒有派斥候回來,因爲他們已經穿插得很遠,現在要從兩個夏軍營壘中間穿過,儘量不留痕跡地退回大本營,單獨的斥候如果被捕獲並招供,夏軍出來搜剿,這支小部隊就完蛋了。
第四次戰鬥也很順利,準確地說這是一次偷襲,他們在返程中發現一隊夏軍巡邏兵,又繞不過去,於是趁著他們生火做飯,一個突襲全數俘虜。就在押著俘虜全速趕回大營時,他們在一片曠野上和百餘名大夏遊騎遭遇了。
這不是普通的巡邏兵,士兵著羊皮戰袍,官佐穿狐皮,盔甲都新嶄嶄的。最奇特的是旗號。黑旗上畫著一隻白色的豹子,豹子被一支箭射穿。後來審問俘虜才知道他們隸屬於“滅豹營”。
陳嵩哼了一聲。什麼亂七八糟的名號!
俘虜說他們的長官本來是姚秦軍官姚驥,投降大夏後犯了死罪,扔到獸牢裡喂豹子,但他居然殺死了豹子。赫連勃勃就給他改名叫姚滅豹,提拔他做了禁衛軍將軍,讓他統領一營,建號“滅豹營”。和斛律徵遭遇的,是他手下一員干將,叫鮮于殺豹。
鮮于殺豹帶的騎兵。有一半都是以前姚秦的羌族兵,對北府兵恨之入骨,騎射功夫也很過硬。斛律徵帶的騎兵,論單兵,不比他們強。但斛律徵還帶了十輛車。車上有弩兵和長槊手。車騎配合是陳嵩受“卻月陣”啓發琢磨出來的,此刻正好派上用場。大夏騎兵衝殺過來時,迎戰他們的不是斛律徵的騎兵,而是綠豆指揮的車兵。十輛戰車一字長蛇插過去,將敵騎當中切成兩塊,車上士兵遠則用弩,近則用槊,左右開弓。連射帶刺,像一隊兇悍的刺蝟。他們自己有車幫和盾牌掩護,很難被射殺。斛律徵的騎兵全數擁上去。對付一側的騎兵,以衆擊寡。大夏騎兵在晉軍車兵的第一輪衝擊中就已經傷亡近三成,餘衆被分成兩塊,其中一塊苦苦迎戰數倍於己的騎兵。另一塊眼看同伴被殲,卻無法救援,因爲晉軍車兵兜著他們打。
饒是如此。斛律徵還是領教了這個“殺豹營”的厲害。只要車兵幫不上忙,純粹雙方騎兵對抗時。匈奴人和羌人的馬上優勢立刻就體現出來。沒有幾個人能在斛律征馬前過兩招,但他們對付飛騎隊這些新成軍的官兵。還是有資本的。饒是兩三個晉兵圍攻一個,對手還是能在騰挪閃躍中兇狠反擊。此次出巡,全部陣亡都發生在這場遭遇戰中。倘若沒有車兵,百騎對百騎,落敗的一定是晉軍。
夏兵首領,那個鮮于殺豹,是大塊頭中的大塊頭,所以毫不奇怪,他揮舞著一柄格外大號的寬刃長槊。斛律徵和他交手之前,他已經連刺帶砍,將四名晉軍騎兵打落馬下。斛律徵瞄準他,正要射,綠豆已經衝到鮮于殺豹馬側,長槊刺向他的脖子。後者向後一閃身,左手抽出一把劍橫斫過來。這把劍顯然非常鋒利,它切開綠豆的皮甲和夾襖後並不知足,繼續前進,將他的肚子劃開。斛律徵看到綠豆下意識地扔掉長槊,用手捂住肚子俯伏在馬鞍上。鮮于殺豹舉起劍要砍綠豆的頭,被旁邊一個騎士用長槊架住。就在這一瞬間,斛律徵一箭射中了他的左臂。他的鐵甲非常堅硬,沒能射進去,但這一箭來勢兇猛,將他的劍震落在地上。斛律徵第二箭射中他的馬,在那牲口倒下之前,鮮于殺豹已經跳離馬鞍,在地上站穩。斛律徵此刻已經衝到他身邊,掄圓了彎刀兜頭劈下去。鮮于殺豹舉起槊向上格擋。以斛律徵的勢能和刀的鋒利,槊桿應該被劈斷纔對,可斷掉的卻是斛律徵的彎刀,此時他才明白對手的槊桿居然是鐵的。但是這閃電一擊,也讓鮮于殺豹吃驚非小,他向後退了兩步,被地上一個晉軍傷兵抱住了一條腿,他踢騰兩下,沒有掙脫,乃舉起長槊猛扎那個士兵。這給了斛律徵機會,他接住部下扔過來的刀,直接撲到鮮于殺豹背上,從後面切開了他的咽喉。後者撇下長槊,伸手去探自己的脖子,原地掙扎幾步,像一座廢塔轟然倒下。幾乎同時,有人從後面猛推斛律徵,將他推到在地。他在地上迅速轉身,看到綠豆嘴裡噴著血,緩緩地倒下來,背上插著一支箭。
大夏遊騎最後一個騎士的最後一箭。
斛律徵回來後一直很平靜,講到綠豆替他擋箭,終於壓制不住,把臉埋在雙手中,肩膀劇烈地抖動,許久才說出一句:
“他要是不中箭,光肚子上的傷,是不會死的。”
淚水透過指縫涌出來。
“不會死的呀!”
陳嵩撫摸著他的後背,輕輕地說:
“這就是兄弟??!”
斛律徵由綠豆想到死在黃河上的菜蟲,想起彼時自己是和這些真漢子爲敵的,觸動內心傷痛,從腰間撥出短刀。在自己臉上劃了一道。
陳嵩大驚,揮手將刀子打落:
“你這是幹什麼?”
斛律徵說我們鮮卑人痛悼親人,是要剺面的。
“親人”二字,讓陳嵩心底一抽,想到菜蟲被千刀萬剮。想到綠豆一去,從今再也不會有人替弟兄們抓魚煲湯,再想到郭旭和瘋子一旦問起,該如何向他們講綠豆之死,後悔自己不該派綠豆出去遊擊,可如果沒有綠豆。此刻已經化爲幽魂的就是斛律徵,萬千傷痛壓抑不住,抱住斛律徵大哭起來。
眼淚流乾後,兩個人呆坐一陣,斛律徵拿起酒壺。猛喝一口,遞給陳嵩:
“用我們鮮卑人的話說,綠豆沒有死,他去了另一個地方。他是個好人,在那邊神會好好對他?!?
陳嵩喝了一口酒,默默地點點頭。
斛律徵此行,不只是爲了試探大夏兵的戰鬥力,還肩負著其他使命。而這一部分。說起來就不那麼酣暢了。
一路上經過的村莊,村民們不再像以前那樣熱情,遠遠看見晉兵過來。都關門閉戶。找到村子裡的老人打聽,人家先是沉默不語,最後好說歹說,纔開口講話,大意是劉裕劉太尉拋下我們去江南了,人家都說他去是要做皇帝。他走了。你們這些人也保不住長安。現在大夏打過來,他們的人已經來這裡講過。說誰要是敢幫助晉軍,等大夏大軍一到。一定嚴懲不貸。如果我們聽話,夏軍一定秋毫無犯。關中遲早是他們的,我們這些草民,還不是誰在頭上就聽誰的?
在一座小山谷裡夜宿的時候,碰上了十來個從鄭城一帶逃出來的漢族官吏,他們正要去長安。按照他們的說法,長安周邊的這些郡縣,人心已經動搖,士紳們正在謀算著驅逐晉朝官吏和守軍,起事歡迎大夏軍進駐,就像當年他們起事歡迎北府兵進駐。聽來聽去,關中邊緣,竟是已經砌起一堵大夏的圍牆,而晉軍已成困獸之勢。
通盤看下來,大夏戰鬥力可觀,但並沒有到了不可戰勝的程度。真正堪憂的,是民心已經不在晉人這邊。
陳嵩長嘆一聲。
這才幾天啊,風水就流轉了,不由得想起劉裕帶領得勝之師入城時,長安城那種萬人空巷的盛況。
他思量著應該怎樣向沈田子彙報此次行動。對於沈,民心問題可以不必說,免得他更有按兵不動的理由。要告訴他的,是斛律徵以陣亡34人的代價,消滅大夏精騎一百多人,足以證明大夏不足懼,北府兵依然戰鬥力強悍。當然,折掉一名隊主,這個代價也不能無視,可是對方也死了一名彪悍的帶兵官啊。
正在思謀著怎樣措辭才能取得最佳效果,門外腳步匆匆響。
看到來人是沈田子的傳令兵,陳嵩心一緊,不知道是否沈田子已經聽到風聲,主動問上門來。
傳令兵說將軍請陳幢主、斛律幢主去。
斛律徵匆匆洗了把臉,跟著陳嵩去了。
一路上陳嵩內心打鼓,總覺得沈田子一定不會放過自己擅自派人出去。如果他非要叫這個勁,那麼殺敵一百多不是功勞,損傷三十多人包括一名隊主恰恰是罪過。
孰料沈田子根本不關心這個,看他們倆進來,瞅了一眼斛律徵臉上的傷,卻沒有打聽,劈頭就問:
“大軍退守劉回堡,留你們倆帶隊斷後,有沒有困難?”
陳嵩驚得瞠目結舌:
“退守劉回堡?”
沈田子不吭聲,直勾勾盯著。他這陣子兩腮下陷,眼窩亦然,看上去像個白刮刮的鬼。
陳嵩說好端端的爲什麼要後撤?再說我們接到的任務是進兵呀。
環視一眼各位幢主,發現他們都氣鼓鼓的,但都不肯擡起頭來,許是剛纔已經被沈田子訓斥過了。
沈田子拿出一付“我姑且耐心一次”的表情,說夏軍勢大,我軍兵力不足,退屯劉回堡,匯合援兵後再戰不遲。
陳嵩說夏軍沒有那麼可怕,斛律徵出去試了試,我們折了三十多個弟兄,可是擊殺他們一百多人,還住了俘虜回來?,F在要緊的不是敵人強大,而是老百姓都在觀望,如果我們一味後退,他們會更快地倒向夏軍。
沈田子眼睛一瞪,說你居然敢擅自派人出去作戰?
陳嵩說末將只是想試探一下。
沈田子說你這個擅權之罪,現在顧不上追究。你現在馬上去布制防禦,要維持營中日常狀態,讓夏軍以爲我們還在。待大軍到達劉回堡後,你再結陣出營,徐徐退下來。
陳嵩內心已經絕望了,但嘴巴上還想做最後的努力:
“前次刺史和司馬的命令,難道就不作數了嗎?”
沈田子突然歇斯底里,一腳踢翻案幾,擠出一副鬥雞眼,猛地拔出寶劍指著陳嵩:
“你他孃的休要拿王鎮惡那王八蛋來壓老子!老子想打就打,想退就退,他王鎮惡能把我怎麼樣?再要是囉嗦聒噪,小心老子先宰了你!”
陳嵩滿臉通紅,腦門上的青筋蹦起老高,右手下意識地去摸劍。
官佐們一擁而上,有的抱著沈田子,奪下他的劍,有的抱著陳嵩,按住他的手。斛律徵在一邊掐他的胳膊肘。
陳嵩突然意識到自己這個對抗的動作已經犯了大忌諱,沈田子完全可以軍法從事殺了他,乃一邊掙脫同僚,一邊拱手:
“末將無禮,請將軍恕罪。末將只是擔心貿然退兵,會讓將軍遺下話柄。既然將軍已經決斷,陳嵩這就去佈置斷後事宜。”
沈田子一屁股坐在胡牀上,不耐煩地擺擺手,示意他退下。
陳嵩帶著斛律徵出了府門,突然意識到自己後背全是汗,冷風一吹,打了個寒噤。軍中這些年,他的火爆性子收斂了不少,但到了突如其來的羞辱面前,還是做不到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暗暗責罵自己:你是要立志做大將的人,怎麼能這麼容易就動了意氣!
騎馬走了沒幾步,迎面飛來一騎,看號服應該是長安劉義真府上來的傳令兵。
按理陳嵩不該過問,但他焦慮之下,忍不住高聲問:
“有什麼緊急軍情嗎?”
傳令兵認識陳嵩,而且帶的也不是什麼絕密,乃一拉繮繩,馬匹長嘶著直立起來:
“王鎮惡將軍前來督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