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三十五章 匈奴鴻門宴
ps:不想當將軍的鐵匠不是好外交官
下卷三十五章
赫連璝偷襲長安未遂,這事嚇死了劉義真,也成全了劉義真,他終於可以徹底否決任何派兵出長安的建議。
第二天刺史府下令:長安城外不得留一兵一卒;全城搜捕,這幾日進入長安的人,若無親友擔保,無論漢、羌、匈奴,一律逮捕審訊,有坐探嫌疑而無法自明者,殺!全城百姓存糧一律充公,由刺史府統轄,每家按人口數領取定量,私藏糧食者,按照斤兩從輕到重處置,最高可處極刑!
命令一下,全城雞犬不寧,奸細沒抓住幾個,老百姓得罪了無數。長安城裡有姚秦的官庫,也有大富豪和糧商的私庫,存糧本來是充盈的。但晉軍打下長安後,後勤糧草就不再依賴江東水運,全部就地解決,公私倉廩裡的存糧消耗得很快。今年不算風調雨順,也沒有什麼大災,關中一帶收成不好不壞,能夠收繳上來的糧食本身就不多,如果光是支撐長安軍民,還能挺個半年;現在城外野戰部隊進城了,猛地添了兩萬多套少壯腸胃,糧食一下子緊張起來。徵糧令一下,老百姓家裡存量被徵用,一人三餐突然要仰人鼻息,也知道打到最後肯定是優先軍用而甩掉百姓,想到種種悲慘前景,沒法不怨聲載道、哭爹喊娘。北府兵最初進長安時攢下的那點弔民伐罪、秋毫無犯的口碑,至此算是被他們自己敗得顆粒無存。
劉義真管不了那麼多了,他需要先保命。要保住他的命,就得先保三軍的命。至於老百姓,就算餓死幾個,也無損於大局。等危機過去了,再給點恩惠,這點名聲上的缺口。也就慢慢補上了。
糧食能夠撐一陣,水也不缺。長安城內有河有泉,就算匈奴人能夠鑿開冰窟窿往河水裡投毒,也禍害不了城裡的泉眼。長安城牆足夠高足夠厚,現在守衛力量也足夠強,只要扛到開河。江東水陸來援,赫連勃勃也就只能灰溜溜回去了。
算完這一切,心裡踏實,睡得著覺了。
晉軍在城牆上儲備了應付攻城的各色物料,官兵換上了稱手的守城兵器。分班輪崗,交接不留空隙,就等著打破一**想象中的雲梯之攻、衝車之攻、萬衆蟻附之攻,但他們緊張了很多天,卻沒有聽到一次匈奴人的進軍鼓聲。那次偷襲不成之後,匈奴兵遠遠地紮下營壘,日出而賽馬摔跤,日落而篝火烤羊。歌吹相聞,炊煙可見,就是沒有一個兵出現在長安城下。好像他們早早地來,就是要在戲臺下找個好位子,等著看好戲開鑼。
雙方就這樣井水不犯河水地相互守望十來天,彼此都不知道對方會在什麼時候發出意外一擊。老天爺好像也抱著湊趣的心態,居然好些天不颳風,巳午未申四個時辰。太陽暖烘烘地烤著,城上城下最想做的莫過於就地躺倒。呼呼大睡一場。就在某個實在不適合打仗,而適合化敵爲友大喝一場的暖冬中午。城上官兵看見遠處一匹馬邁著小碎步輕快地走來,馬上騎士沒有穿盔甲也沒有帶兵器,扛著一根只有使臣才使用的那種東西,就是長桿上綁了一根犛牛尾巴。這個人很遠就用純正的漢話大喊:
“晉軍弟兄們,不要放箭,我是來請客的!”
請客!
有了那樣一次兇悍的偷襲之後再說這個詞兒,怎麼聽都覺得居心叵測。城頭上值崗的隊主緊盯著來人,他身邊的弟兄不耐煩地張開弓,說這些畜生不會有什麼好心眼,一箭射死他算了。隊主內心無比贊同,但他也知道對方既然來使,就是要同己方主帥談,他這個階級的小軍官,除了問明來意趕緊上報,什麼都不能做:
“誰派你來的?請什麼客?”
“大夏皇帝陛下二皇子、使持節、徵南將軍、領雍樑秦三州刺史赫連璝閣下略備薄酒,請劉義真將軍閣下到營中面談!”
隊主一聽就皺眉頭。他雖然不是出使四方的材料,但也知道在敵方使者面前是要爭面子的。來人給赫連璝戴了一串頭銜,對劉義真卻只單薄一頂語焉不詳的將軍虛號,讓本地北府兵最高長官低人一等,這是斷斷不能答應的。而且赫連璝所領的三個州,和劉義真的一模一樣,聽起來好像他已經勝券在握,要和剛剛丟掉三州的失敗敵人話別。雖然不能射死來人,那也得折磨他一番:
“你小子再說一遍誰請誰?”
使者一愣,原話重說一遍。
“不對,重說!”
使者有點惱火。我說的已經很清楚了,這是雙方主帥之間的事,希望各位不要耽擱。
隊主冷冷一笑:
“你他娘還知道是雙方主帥,那憑什麼你們那個什麼赫連鬼赫連怪的就一串頭銜,我家主帥就沒呢?你要是搞不清該怎麼說話,就乖乖回去問清楚再來,反正老子聽不順耳就絕不上報!”
來使沒想到芝麻大的一個小兵頭也能給自己一個下馬威。而他要是真不給通報,自己連話都傳不到就得回去,這就算是地地道道的有辱使命啊。無奈之下,重新開腔:
“大夏皇帝陛下二皇子、徵南將軍、使持節、領雍秦豫刺史赫連璝閣下略備薄酒,請大晉朝都督雍樑秦三州諸軍事、安西將軍、領雍、東秦二州刺史劉義真閣下光臨大營面談!”
好在他熟悉敵情兼伶牙俐齒,總算一字不錯地報上了劉義真的官銜,順口還把“到”改成“光臨”,也算是略表誠意。他滿以爲這一關算是過了,不料城上的隊主依然吊著臉:
“不對!重說一遍!”
使者都要瘋掉了。我漏了什麼官職嗎?
隊主說你沒漏我家刺史的官職,就是給你家那位說多了。
使者說我按照皇帝陛下授予他的職銜說的,一點也沒多加啊。
隊主說你得按照第一次說我家刺史那樣,重新說一次你家主帥。
使者這才明白。這個晉軍下級軍官今天是要徹底對等,絕不給自己一點便宜可佔。雙方都嚴絲合縫報官銜,這是扯平了,可第一次的羞辱,對方耿耿於懷。一定要其人之道還治其人。自己沒有討價還價的資本,只好忍住火重來一遍:
“赫連璝將軍略備薄酒,請大晉朝都督雍樑秦三州諸軍事、安西將軍、領雍、東秦二州刺史劉義真閣下光臨大營面談!”
隊主至此心滿意足,說那就勞你多等一會兒,我這就去通報。
消息逐級上報到刺史府,劉義真正在和諸將議事。一聽赫連璝居然有此邀請,都有點呆。不過此事倒不難決斷,一則劉義真絕不會踏進敵營一步,二則他的所有部下都不敢冒著主帥被扣押的危險同意他去。劉義真雖然是個毛孩子,真正打起來百無一用。但如果成了敵方人質,那對軍心士氣的打擊是不難想象的。他不能去,但赫連璝的這場鴻門宴卻不能不赴,因爲如果誰都不去,匈奴人就會氣焰萬丈,在城下羞辱晉軍,說你們連和敵人喝一杯酒的膽子都沒有,還有什麼臉叫北府兵。這同樣會滅了我方威風,讓士兵們對上司失去信賴感。
傅弘之也不能去。他是實質上的最高指揮官,如果匈奴人果真耍花招扣押他甚至直接殺害他。那種後果是守軍難以承受的。
誰去?
毛修之、陳嵩、郭旭、斛律徵和其他將佐都慨然請命,各不相讓,劉義真也不忍直接指定人選,最後只好用抓鬮方式決定。
郭旭!他抓到了寫著“出”字的那個紙團。
陳嵩和斛律徵幾乎異口同聲地說我陪你去。
不用郭旭自己拒絕,傅弘之直接下了死命令,禁止他們任何人陪著去!萬一匈奴人有詐。一下損失兩員大將,這太不明智。事實上如果赫連璝不耍花招。誰去都安全;如果他設了埋伏,陪的人再多也是陪葬!
郭旭倒很坦然。在他看來。無非是要麼喝醉了橫著回來,要麼丟了性命橫著回來,但如果他註定要掉入陷阱,那他就是用牙咬,也要帶走一個墊背的。假如老天不那麼絕情,他甚至想死也要拖上赫連璝。
但這一次非同尋常出征,他必須跟小俏和兒子告別。
他以爲小俏會哭,不料後者聽完,低頭想了一會兒,擡頭說那我跟你去!
郭旭萬萬沒想到小俏會這麼選,一時無從辯駁,只能拼命搖頭:
“你絕對不能去!萬一這就是個陷阱,我不能讓孩子一下子沒爹沒媽。”
小俏說我相信赫連璝不會起殺心。他請義真刺史赴宴,其實已經知道義真不會去,但去不去他都是贏家。如果義真去了,他可以在他面前炫耀武力,嚇唬一個毛孩子,震懾他的膽魄,讓他張皇失措,犯下更多錯誤;如果義真不去,正可以用來羞辱北府兵,打擊他們的士氣。可如果他扣押了甚至殺害一個小孩子,一定會被天下人恥笑,就連自己人也會不齒。更嚴重的是那就是徹底得罪了劉裕。我覺得赫連勃勃很狡猾,他是要拿下長安,但他已經和鮮卑爲敵,未必想再跟宋公結下血海深仇。如果宋公捨得交還一些土地,和鮮卑人聯手夾擊他,他甚至會有滅國之患。
郭旭靜下心一想,不能不覺得小俏到底是大官家出身,雖然是個婦人,卻比他這個鐵匠看得更清楚。
小俏拉起郭旭的手,輕輕摸著他掌心的老繭:
“父親在世時給我講過很多不辱使命的故事。他說胡人骨子裡虎狼成性,從來不同情弱者,只順服強者。如果使臣不能在氣勢上壓倒他們,他們就會蔑視他,進而輕於殺戮;相反,如果使臣堅剛不可奪其志,言語往來上又不落下風,他們反倒會起崇敬之心,也就不會輕易下毒手。你上次在池陽和他們交過手,他們心存敬畏,在氣勢上首先就勝了一籌;但匈奴人既然設宴,就一定有一些文戲。這需要有言辭機鋒才能不落下風,而這個恰恰是你最不擅長的,甚至斛律徵都比你強很多。”
郭旭想到自己的確是笨嘴拙舌的,憨憨地笑了笑,小俏也跟著笑了:
“所以我跟你去。他們在嘴頭上佔不了便宜!”
郭旭還是不能下決心:
“那他們會不會恥笑我們晉軍無人,竟讓派個女人跟著出使?”
小俏說胡人不同於漢人,他們的女人做很多事,所以男人並不輕視他們。如果我能在幫你挫敗他們,他們不但不會恥笑,還會生出敬意。
小俏不再和他理論。到內室奶完孩子,悄悄告訴青玉,如果到晚上她還不回來,就抱著孩子去找薛梅兒。自己迅速寫了一封短信,塞在了孩子的襁褓裡。將孩子和青玉都託付給薛梅兒夫婦。一旦她和郭旭有事,務必要給孩子改姓陳,叫陳西都,不要告訴他真相。等他長大了,再告訴他親生父親是個大英雄,爲國捐軀了;母親不忍他隻身赴難,決定陪他到底。
安頓妥當,穿上盛裝。跟郭旭同騎一匹馬到了刺史府,要劉義真派出他自己那輛華貴的楠木馬車。衆人見小俏不可阻擋,又覺得她說的不無道理。只能陪他們夫婦走到北門,目送他們一個昂然在馬,一個雍容在車,像新婚遠行一樣,隨著匈奴使者去敵營。驃騎隊的弟兄們聽說郭旭夫婦替劉義真赴宴,一面爲大哥捏把汗。一面暗暗抱怨劉義真沒有膽氣。
郭旭夫婦來到匈奴大營,赫連璝已經在營房門口擺好陣勢。遠遠看見一騎一車。赫連璝有點納悶。若是劉義真親自來,絕不會這樣輕車簡從;可若不是他來。誰還有資格使用這麼華貴的馬車。在鼓樂聲中,他迎上前去,發現下車的竟是個漂亮女人,不知道晉軍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再看攙扶這個女人下車的人,雖然無盔無甲,但光是下馬一個動作,就知道是武將。隱約覺得有些面熟,但想不起在哪見過。及至寒暄,聽到郭旭這個名字,才恍然想起這就是一年前在池陽引誘自己到埋伏圈裡的那個晉軍猛將,一時滿心打翻五味瓶。再一聽小俏是郭旭的夫人,又對這個女人刮目相看:漢人女子中,能有這樣膽氣的,真是不多見!
在匈奴官兵的竊竊私語中,郭旭夫婦進入赫連璝的大帳。一進去就聞到撲鼻的烤肉香。帳篷中央,有一大堆炭火,烘烤著一整隻牛,兩個壯漢轉動著鐵架子,用力翻轉牛身,牛油吱吱地落在木炭上,發出刺啦刺啦的誘惑聲。牛肚子轉過來時,纔看到裡面還有東西,仔細一看,似乎是一隻羊。在炭火四周,豎著插了很多木棍,上面全是魚!烤魚的氣味混在烤全牛的煙火中,催人產生一種終生難忘的食慾。此時才注意到,這是一個至少可以容下三百人的大牛皮帳篷,穹頂上開了圓圓的天窗,炭火的煙氣從哪裡飄走,留下滿帳篷的暖意。小俏曾經在鮮卑軍營裡呆過,對這樣的大帳並不稀罕,郭旭卻是歎爲觀止,想起瘋子在世時說過的一句話,“南人不夢駝,北人不夢象;北人不信南人有百尺大船,南人不信北人有千人大帳”。
賓主落座,赫連璝說我誠心誠意請劉義真將軍來赴宴,也許他有誤解,竟然不肯賞光!莫非他果真以爲我會擺個鴻門宴扣押他甚至殺了他?
郭旭剛剛領教過小俏的分析,此時現學現賣,輕車熟路地端出來:
“說實話,底下人是擔心你會用這個陰招,不過義真刺史本人倒是不擔心,他說你是大夏皇子,做什麼事天下人都看著,必不會有這樣下作的念頭!”
赫連璝的臉微微一紅,他其實並非沒有動過這樣“下作的念頭”。還好炭火映紅他的臉,不至於讓客人看到他心裡有鬼。郭旭對此渾然不覺,自顧自往下說:
“刺史說他雖然位高權重,但畢竟就是個孩子,沒了他,北府兵照樣打勝仗;大夏如果殺了他,無損於敵人,只能壞了自己的名聲。赫連將軍如果這樣的事情也做得出,今後誰還敢和他打交道?怕是連大夏臣民都會不齒!”
還是小俏那個意思,但郭旭活學活用,配上他濃眉大眼義正詞嚴。竟有一番別樣的震撼。小俏不能不驚奇於傻老公其實還是內秀的。
赫連璝卻是背上暗暗出汗。他也是這麼說服自己不要動殺機的。把劉義真請來,說服他撤出長安,雙方不動刀兵即可,千萬不可害他性命。
“義真刺史既然想得如此明白,爲何又不來呢?”
說完腦袋一偏。臉上浮著一絲譏諷,看著郭旭如何作答。
這是郭旭路上想得最多的問題,此刻怎麼想就怎麼說:
“他說他嘴刁,吃不慣匈奴人的粗劣食物,如果赫連將軍肯進長安,他會以美食美酒招待!”
赫連璝呆了。他當然不知道這是郭旭的說辭,而這個說辭又太像一個十三歲貴公子的做派。這句話毫無兵戈氣象,但事關胡漢品味和物力貧富,一下子就把漢人擡到了天上,把匈奴人貶到了地上。將赫連璝的驕傲瞬間打回到茹毛飲血的蠻荒時代。後者吭哧半天,自嘲地笑了笑,說看來今天我只好用人家貴公子看不起的粗劣食物招待兩位了。
郭旭說我倒是喜歡你們這種吃法。沒吃飯就到你這裡來了,肚子咕咕叫,我可以吃了麼?
赫連璝一招手,幾個武士進來,給帳篷裡所有人倒上奶酒,一個人拿著小刀。從烤牛身上割下外焦裡嫩的牛肉,用一個小盤盛著,先放到郭旭面前的矮幾上。矮幾上沒有筷子。只能用手。郭旭捏起牛肉,沾了沾鹽送入嘴裡,頓時有一股新鮮濃郁的肉香傳遍齒頰,吞下肚後,忍不住連聲叫好。小俏小心地嚐了嚐,和自己平生吃過的益州牛肉、荊州牛肉還有徐州牛肉都不一樣。雖然不夠爛熟,但自有一種本真的滋味在其中。想想匈奴人常年以此種食物爲生,難怪那麼有野性。
赫連璝雖然滿腹心機。也被郭旭的豪縱所感染,喜歡他這種毫不矯揉造作的氣度,舉起酒碗要他幹了。郭旭乾掉一碗,覺得奶酒甘醇而不烈,非常喜歡,連叫再來。這樣幾碗酒下肚,赫連璝說郭將軍看起來一點都不像南人。郭旭說我祖籍關中,爺爺那輩纔去的江東。赫連璝一看話頭對路,立刻說郭將軍有沒有想過留在關中啊。郭旭說我就在關中啊,有什麼留不留的?我還想把爺爺和父母的靈柩運回來呢。赫連璝說我的意思是如果大夏奪了關中,那些南人不得不回去,你是不是可以留下來爲大夏效力?郭旭愣了一下,本想義正詞嚴地打回去,但一看見小俏,頓時有了主意。
“我祖籍關中,我夫人祖籍會稽,我們兩個不會分開。唯一的辦法,就是大晉朝一統天下,關中和江東都在我們版圖之內,這樣我可以陪夫人回江東省親,卻不必永別關中!”
沒等赫連璝說話,郭旭對面一箇中年人騰地跳起來,把手裡的小刀往矮幾上一扔,隔著炭火指著郭旭:
“你不要說大話!如今大夏就要取關中,你們除了躲在長安城裡當縮頭烏龜,還有什麼高招?”
來了!鴻門宴就是鴻門宴,無論牛肉多香酒多甜。
郭旭看著這個人,餘光看到赫連璝毫無制止的意思,知道這都是事先安排好的。乃沉住氣,招手叫武士給他倒滿酒:
“說實話,我們的高招就是呆在長安城裡,等你們消耗得差不多了,再出來狠狠地打你們。長安城裡不缺糧、不缺水、不缺兵,當兵的憋急了,放出來比狼還兇!”
赫連璝突然笑了:
“郭將軍啊,好像我們比你們更懂狼。跟你說話的這位,本身就是打狼的行家,也是我們軍中數一數二的摔跤高手,郭將軍一副好身板,要不要切磋一下啊?”
郭旭心頭瞬間閃過斛律徵說的話。平日裡他曾經跟著斛律徵學過好多次,但總是他被斛律徵摔得昏天黑地。斛律徵說摔跤不但靠力氣,還要靠柔韌靈活,這個恰恰是你的不足。大凡說來,摔跤手都是近戰克敵,你只要不讓他靠近你,不給他卸掉你力道的機會,你就不會吃虧。說白了,你就靠你身高腿長胳膊長,在他撲到你懷裡之前,或者一拳。或者一腳,打到他就行,千萬不要和他纏鬥,而且不要被他抓住胳膊或腿,一旦這樣。他就能發力放倒你。
此時那個匈奴摔跤手已經走到大帳的空場上,一遍貓腰跳躍,一邊向郭旭招手挑戰。郭旭向赫連璝一抱拳,走到距離摔跤手三步之遙的地方站住。他盯著對方的眼睛,同時注意著可能暴露他動作意圖的肩膀。摔跤手圍著郭旭轉了一圈,突然張開雙臂撲上來。要抱住郭旭的腰。郭旭早已在心頭閃了好幾遍對付他的辦法,此時扭腰跳起,在空中飛出右腳。那隻腳的靴面在空中劃了個短暫的弧線,端端正正地遇到了摔跤手左側的面頰。一個清晰的脆裂聲之後,幾顆帶著血的牙齒從摔跤手嘴裡飛出來。帶出此人重濁的慘叫聲。郭旭站穩的同時,摔跤手也回到了地上,只不過一個直立著,一個平躺著。
除了赫連璝,帳篷裡所有的匈奴人都跳了起來,一片聲地喊:
“你耍賴,這能算摔跤麼?”
郭旭看都不看他們,在火堆邊拿起兩條烤魚。放到自己和小俏案子上,坐下後向赫連璝一拱手:
“你我都是戰將,應該知道什麼叫兵不厭詐。不管咋樣。躺下的是他,坐著的是我,這就夠了,你們前幾天不也雞鳴狗盜地偷襲長安麼?”
郭旭速戰速決,小俏恨不得站起來鼓掌叫好。他能打不稀奇,關鍵是不知道他跟誰學會了雞鳴狗盜這個文詞兒。想了想。覺得應該是劉義真這樣罵過,被丈夫收藏了。
赫連璝尷尬地笑了笑。招呼人把昏倒在地的摔跤手擡出去。要是這件事發生在父親面前,這個倒黴的摔跤手一定會在昏迷中掉了腦袋!
烤牛肉、烤羊肉、烤魚、奶皮、乳酪、羊骨湯。菜過五味,赫連璝打了個手勢,有個匈奴人走到帳外拍拍手,帶進來幾個盛裝的匈奴青年男子,在羌笛、壎和琵琶伴奏下,他們跳起舞來。既是須眉,舞姿自然不可用曼妙形容,只能說是剛健雄渾,多做馳馬砍劈狀。舞蹈開始後,一個面目清秀的匈奴軍官站起來,用漢話唱了一首歌:
“莫道長安鐵,
北來健兒烈。
萬馬踏雷霆,
百鍊舞冰雪。”
唱到這,舞者一起跺腳,鏗鏘以和之。
“匈奴有往事,
白登四海知。
漢高也束手,
赫連天之子。”
唱罷舞罷,歌者斯斯文文地向郭旭敬酒。赫連璝說郭將軍是不是也可以和一首啊。
郭旭暗暗感謝小俏陪來,否則剛纔武戲雖勝一出,此時的文戲必然丟人。匈奴歌者唱的那些歌詞,他大致能聽出是在示威,但到底機關何在,根本聽不明白,只有看小俏如何應付了。
小俏微微一笑,起身向赫連璝行禮:
“拙夫是粗人,做歌必然不及這位先生。不如就讓他舞劍,小女子來做歌!”
匈奴歌者用了西漢初年匈奴人在白登上圍困劉邦的典故,把匈奴騎兵說得天下無敵,還利用赫連在匈奴語裡就是天的意思,暗示他們要奪取天下。她已經打定主意,不能硬碰硬。如果她願意,可以拿衛青、霍去病犁庭掃穴來回應他們。可是一來顯得小氣,二來女子做豪壯詞,畢竟氣勢不足,不如就以婉約勝之。乃附耳告訴郭旭,要他舞得儘量慢點,越持重越好。郭旭樂得慢下來,因爲馬奶酒的後勁已經上來,他不可能迅如閃電了。要來匈奴人的一把彎刀,沉沉緩緩地揮舞起來。
小俏要來匈奴人的琵琶,順便把門外的匈奴青年都叫進來聽。他們沒有赫連璝的命令不敢邁進大帳一步,但看到一個漢人女子要唱歌,都招呼著涌過來,須臾把大帳圍了好幾重。小俏試了試琵琶,找了個江南小調的音,信手撥絃,柔婉地唱起來:
“賀蘭山如畫屏,
匈奴女兒淚雨傾。
單于不知黎民苦,
往往南向興刀兵。
我父埋骨長城下,
我兄斷頭金雞嶺,
去年情郎入關中,
陣亡冊上留姓名。
南土雖好不可居,
何如草原百萬頃。
百戰富貴隨王侯,
萬死瘡痍留百姓。
天設賀蘭爲疆界,
胡漢本可不相凌。
勸君不舞彎刀雪,
珍惜草原兒女情!”
唱到此處,琵琶幽咽,聲音低迴,一陣輪指後,輕輕收尾:
“賀蘭山如畫屏,
匈奴女兒淚雨傾”
歌聲琴聲都消歇後,帳篷裡一片岑寂,所有殺氣、戾氣、兇氣都被這如泣如訴的一首歌撫平。須臾,帳篷外的匈奴人哭成一片,帳篷內的貴族和將領們雖然被歌詞指斥,但也被歌中悲情所催動,紛紛掩面落淚。郭旭停止動作,看了一眼手裡的彎刀,長嘆一口氣:
“這麼多鐵,何不用來打造鋤頭,非要鑄這麼多兵器!這是喝人血的東西啊!”
說完向地上猛力一砍,生生將彎刀砍斷。
帳裡帳外的匈奴人見他如此神力,不由得連聲喝彩。
赫連璝內心翻卷著不可遏制的失敗感。他本想展示大夏的威風,殺掉郭旭的銳氣,讓後者帶著挫敗感回到長安城裡去,再把這種挫敗感傳染給他的上司、同僚和部下。誰知被挫敗的竟是他們一營的匈奴勇士。他忍不住地想就此翻臉,將這對漢人夫婦就地砍死,但這隻能讓敵人更加同仇敵愾,而帳篷外的這些匈奴子弟,也不會答應他幹這種毫無榮譽感的勾當。
無所謂,酒場上被擊敗算個鳥!戰場上的勝負纔是要害所在。
長安大勢無可逆轉,就讓南蠻子享受一下最後一點勝利的渣滓吧。
只可惜這樣一員戰將,要玉石俱焚,不能爲我所用啦。
想到這起身向郭旭敬酒:
“今日結識郭將軍,赫連璝三生有幸。將軍夫婦都是人傑,理應識時務,懂得擇木而棲。多餘的話不說了,我的心思,郭將軍懂,希望回到長安,向義真刺史建言:與其兩軍鏖戰流血,不如貴軍讓出長安,全師退到江東,大夏保證不會有一兵一卒的阻攔,而且還會有厚禮相贈!大晉在這裡損失的土地,可以從鮮卑人哪裡打回來,倘若宋公出師攻魏,大夏一定出兵呼應!”
郭旭聽完,微微一笑,說將軍美意我們心領了。不過我勸將軍不必抱有幻想,長安是我北府兵拿人頭換來的,若拱手送人,陣亡將士不答應,朝野上下也不答應。你我今天有幸喝酒,也算前生有緣。若要真正化敵爲友,只有你們撤兵,否則兩軍交鋒之日,也就是緣盡之時。郭旭只有奮力搏殺,別無所想!
至此主客已經無話可說,赫連璝罷席送客,一羣人把郭旭夫婦送到營門口。待郭旭上馬、小俏登車後,赫連璝一招手,一個匈奴小校送來一個長長的木頭盒子,要郭旭務必親手交給劉義真。
夫婦倆在先前那個匈奴使者陪同下回到長安。
陳嵩兄弟幾個一直在城頭上眺望,看見郭旭夫婦全身而退,莫不欣喜若狂。兩口子見到劉義真和傅弘之,原原本本稟告一番,大家都豎起大拇指,讚歎兩人不辱使命,給大晉朝漲了威風。
赫連璝的禮盒,大家遲遲不敢打開,生怕裡面會有害人的機關,最後還是郭旭親手打開。
無驚無險。
東西不但不貴重,簡直太寒酸,劉義真幾乎覺得赫連璝在玩惡作劇。
一根瘦骨嶙峋的木柴!
大家面面相覷,不知道這是什麼花樣。
突然傅弘之大叫一聲:
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