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三十八章 皇子暗戰
ps:兒子是幾秒鐘的快感,一輩子的麻煩
下卷三十八章
赫連勃勃饒有興致地聽完百夫長的講述,吩咐手下給他一碗酒:
“這么說你看清了進城的是一名大官?”
百夫長喝完酒,抹了抹嘴唇:
“我不知道他的階級,但從甲胄馬匹和神態看,不是尋常軍官。再說如果是普通官佐或者信使,身邊不會有那么能打的扈從。對了,進城前他沖著城上喊話,我們的人隱約聽到他自稱趙靈蛇。”
赫連勃勃掃了一眼身邊的幾位:
“你們誰知道這個趙靈蛇?”
王買德略一沉思,撲哧一聲笑出來:
“怕是朱齡石吧?”
經他這么一說,勃勃恍然大悟,沖著百夫長一瞪眼:
“驢毛塞了耳朵的狗東西!滾出去!”
百夫長知道勃勃其實沒有生氣,憨憨地笑了笑,彎腰施禮,轉身走出去,還沒出帳篷,又被勃勃叫住。后者褪下一個金扳指扔過去:
“雖然死了幾個人,但你拿到了很重要的情報,拿這個去買牛買羊娶老婆吧!”
百夫長在各位官長的哄笑中歡天喜地地出去了。
勃勃喝了一小口,若有所思地念叨著朱齡石的名字。他沒有見過這個人,但是沒少聽說他的名字。朱齡石,北府兵中最年輕的拜將者,擊滅蜀國的方面軍主帥,傾覆姚秦的前鋒矛頭,劉裕的股肱大將,他此刻到長安來。意味著什么呢?
勃勃看了一眼王買德:
“你說說,朱齡石千里迢迢到長安,對我們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王買德說陛下神武天縱,怕是早就想清楚了,末將怎敢獻丑。
勃勃心里很受用。但還是撇了撇嘴:
“你是羌人,怎么也學得漢人那一套溜須拍馬的東西!這座大帳里,沒有人能比你更嫻于兵略,我也不敢自居你上。你就不要矯情了,趕緊說吧!”
赫連璝聽父親說在座諸人中只有王買德嫻于將略,顯然將自己排在昧于將略者之列。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既然父親都自認學生,他就不能暴露出絲毫妒意。想到這里,面朝王買德端起酒碗:
“王將軍滿腹韜略,隨便舀出一勺,就夠淹死我們。還請將軍詳解目下敵我情勢。”
王買德笑著還禮,不再推脫:
“目前關中態勢,和兩年前陛下問對時幾乎一樣。”
勃勃點點頭。君臣問對的情形他記得清清楚楚,甚至連語氣都不會忘了。當時他想趁火打劫從姚秦手中劫奪關中,但王買德勸他先穩住,在秦晉兩軍間坐觀成敗,而后收卞莊刺虎之效。王買德預言劉裕拿下長安后,會急于回江東篡位。留守諸將很難固守戰果,屆時大夏可以輕取長安。今天看來,除了去年冬天赫連璝吃了大虧。大勢嚴絲合縫地按照他的預演伸展,幾乎沒有任何偏差。
王買德在案幾上放了一個酒碗,用幾塊骨頭把碗圍起來,而后用一把小刀穿過骨頭,架在碗上:
“這個碗就是長安,這些骨頭就是我軍。朱齡石就是這把小刀。假如這把刀足夠大,能都掃開骨頭。那么長安就有脫生的希望,但大家都看到了。只是一把小刀,不足以改變此地力量對比。朱齡石的確是難得的將才,但正像漢人說的那樣,巧婦難為i而無米之炊。在他趕到之前,長安軍心民心已經被劉義真搞亂了、敗壞了,此時別說來個大將,就是劉裕親自來,怕也是束手無策!”
眾人頻頻點頭。
“以我看來,朱齡石此來只有一個目的……”
勃勃馬上做了個打住的手勢:
“你先別說,讓我們都猜猜。”
赫連璝知道這是父親自我炫耀的時候到了,做兒子的只能捧場,決不能奪了他的彩頭,遂決意裝愚:
“我覺得劉裕不會只派他一人來,所以他一定是把大軍留在不遠處,自己進城協同指揮長安內外軍隊,試圖里應外合夾擊我們。”
勃勃笑著點點頭。他已經看透赫連璝在裝笨,不過能裝笨就證明這個兒子已經長本事了。
姚滅豹不會比赫連璝更不懂事,但也不屑于像他那樣隨便說點外行話。
“末將一時還沒想明白,只有洗耳恭聽。”
勃勃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既欣賞這個羌人將軍的傲骨,也隱隱不喜歡他總是不能毫無牽掛地融入匈奴人。
勃勃的另一個兒子赫連昌一向與赫連璝不和,為爭奪王位明爭暗斗很久,此時揣摩父親心思,再看赫連璝表現,知道今天不宜抖機靈,但又不能人云亦云,略一沉思,既然有人裝傻,何妨就裝魯莽:
“我不管他們打什么算盤,我就知道一條:如今長安就是一口沸水鍋,什么臭魚爛蝦跳進來,都是死路一條!”
其他人一看這場面,都明白接下來是勃勃的主場,乃紛紛自甘愚鈍,等待圣主指點迷津。
勃勃卻突然失去興致。當皇帝這件事,好處是你說啥都對,壞處也是你說啥都對,久而久之,除了你是聰明人,其他人都是蠢貨,你想聽到真知灼見,不知得敲碎多厚的外殼才行。萬民山呼萬歲、陛下英明神武這一類諛辭,剛開始聽起來很甜蜜,聽久了就麻木,后來就無趣,到了你想有人跟你對著干來點樂趣卻等不來時,就有點厭憎,此刻他的厭憎正在慢慢從腹中升起。拿起一根羊腿,用小刀一片片切肉下來,大嚼了一陣,抬頭看見大家都在盯著自己,便伸手一指王買德,從咀嚼中發出含糊的聲音:
“還是你說,你說得好!”
王買德至此巴不得找個理由跳出帳篷,脫開這種父子兄弟勾心斗角的是非之地。但勃勃既然說了,就只能硬著頭皮頂上,但還要給兩個皇子留足顏面:
“如果我有足夠的兵力,我就會按照赫連璝將軍的方略去打,這樣幾乎注定會擊敗我軍。劉裕有這樣的實力。但以末將看來,他的篡逆,已經是箭在弦上,根本回不得頭,所以此時江東的兵力再多,也不能抽出一兵一卒給關中。所以此計雖好,劉裕卻用不得。”
赫連璝松了口氣,很感激王買德的體恤自己。
“這么說來,赫連昌將軍說得很對,無論來的是誰。只要不帶來足夠兵力,都無法扭轉關中戰局,不過這有一個前提,那就是我軍不能犯錯誤。如果我們有重大失誤,朱齡石、傅弘之這樣的老將,一定不會放過,那是就有功虧一簣的可能。”
赫連昌聽完,也暗暗佩服王買德滴水不漏。
“末將以為。劉裕這個時候派朱齡石這樣的名將到關中來,就是要他替代劉義真,借助他的名望和指揮能力。重振關中北府兵聲威。不過這件事要是早做半年,我們取長安也不會有勝算;現在才做,除了多送一個大將給我們做俘虜之外,一無所獲!”
勃勃點點頭,咽下嘴里的肉,用酒漱漱口。吐在眼前的火盆里:
“既然是替換劉義真,那就是說長安守軍必然分兵護送劉義真回去。那么大家都說說,我們是要堵住他們一舉全殲呢。還是放他們走,我們輕輕松松拿下長安?”
這一回,赫連璝和赫連昌卻不再示弱。此次出兵長安,于赫連璝而言,就是雪恥之戰,他當然希望打一個痛痛快快的殲滅戰,把一年前折損他男寵、殺戮他部眾、羞辱他顏面的晉軍將領全都梟首示眾!
赫連昌卻沒有這種包袱,不但如此,他很希望此戰最好用一種簡潔方式結束,而最簡潔的方式就是不戰而屈人之兵,晉軍在夏軍強大威懾下自己退出長安,而后夏軍兵不血刃地摘下熟透的桃子。這樣最大的好處,不僅僅是少死人,更是可以讓赫連璝的傷疤無法真正愈合,戰敗的污點始終留在他的履歷中,每每遇到奪嫡的關鍵爭奪時就隱隱作痛,讓人們時刻憶起這個皇子曾經因為荒唐淫逸和指揮愚蠢而毀掉一支大軍。
璝:“不消滅晉軍,長安拿到手也占不牢!”
昌:“南人滾出關中,就再也回不來,和被消滅一樣!”
璝:“如此說來,父皇千金萬馬來此,就為了恭送晉軍?”
昌:“若無千軍萬馬,怎么困死晉軍?”
璝:“困而不死,怎么辦?”
昌:”困守孤城,內無糧草,外無援兵,怎會不死?”
璝:“逃走了就不叫死!”
昌:“車轱轆話又說回來了,不是掉腦袋才叫死,只要失敗就叫死!”
璝:“你生長宮廷,養尊處優,真正的大戰從未上陣,怎敢奢談三軍生死?”
昌:”這點確實不能和你比,你是見過全軍覆滅大場面的人!“
帳篷里響起霍然一聲,那是赫連璝被傷口上撒鹽,惱羞成怒,拔出了佩劍。
緊接著響起啪的一聲,那是赫連勃勃猛拍案幾:
”夠了!大敵當前,都他娘給老子收起你們那點小心思!再有兄弟勾心斗角,老子兩個都不要!女人有的是,老子的種子也有的是!“
璝、昌二人悻悻地坐回去,氣哼哼地悶頭不說話。其他人看著他們一家子爭爭吵吵,走又不能走,坐著也尷尬。赫連勃勃表演而已,其實并不真生氣。這兩個兒子誰更適合繼承大寶,他心里多少有點傾向,但自己也清楚,誰上去都是敗家玩意兒,只不過人生百年,自己在位時痛快就好,身后事誰管得了?長安這座華夷矚目的大城,是他赫連勃勃的武功榮耀,而不是兒子的,所以正主意要自己拿,決不能被小兒輩牽著鼻子走!
向王買德示意,要他剖析時局。后者暗暗叫苦:先前還好和稀泥,此時兩個皇子已經針尖對麥芒地吵過,能不能兩頭都不得罪,還要靠漢人的折中之道。
”兩位皇子適才雖然是言語往來話不多,但末將已經聽清楚他們的用意。其實末將也沒什么更高明的戰法,無非是把兩位皇子的想法拿來,裝在一個瓶子里,搖勻后倒出來而已。“
眾人聽他說得有趣,都笑起來,帳篷里的氣氛平和了許多。
”末將以為我們既要逼迫晉軍退出長安,盡量避免和他們決戰,也不能然他們毫無代價地從容南下。劉義真分兵出城后,我們一邊乘虛攻城,一面分兵跟蹤追擊,到地形有利于騎兵沖擊時,狠狠地沖殺一陣,這樣不但叫南人領略我大夏的戰力,也可以震懾拓跋鮮卑,殺殺他們覬覦統萬的野心!“
赫連勃勃仰天大笑:
”你這瓶酒倒是晃得很勻,現在我來替你分酒!王將軍聽令!“
王買德趕緊起身,走到赫連勃勃案前跪下。赫連勃勃摘下自己的佩刀,連同刀鞘拋給王買德:
”你是此次大戰大都督,就按你剛才說的調兵遣將。朕授予你前線專權,可以代行我的賞罰誅殺大權,上自皇子,下至校尉,有不從命者,殺之無疑!“
赫連昌吐了吐舌頭,赫連璝卻難掩失望之情,無聲地低下頭去。
”赫連璝!朕知道你報仇心切,想對晉軍大開殺戒。要說朕也想親自殺幾個。不過我怕你用力過猛,動手太急,逼得晉軍做困獸之斗,讓我軍損失太重,所以這次給你的任務不是野戰殺敵,是乘隙占領長安。在朕進長安之前,你要把皇宮打掃干凈,美女準備齊整,再搞個像樣的入城式!“
赫連璝失望之極。他一心要喋血而進,用敵人的萬千頭顱鋪平登基之路,現在卻被委以雜務,舊傷未平,又添新恥,兀自陷入沉默。勃勃怒喝一聲:
”朕說話沒聽見嗎?想抗旨嗎?“
赫連璝驚醒過來,趕緊跪下:
”兒臣接旨!“
王買德見他恍惚,笑著安慰他:
”赫連璝將軍不要小看取長安,以末將預期,恐怕你這里能撈到大魚呢。如若不信,我可以和你打賭。“
勃勃不再理睬赫連璝:
”赫連昌,你去追擊晉軍。記住,既不能逼急了他們,也不能寬縱他們,這中間的火候,你自己把握。吃不準不要煩我,向王將軍討教。我要你一戰揚威,讓所有人都不能再小看我大夏。為此,我把姚滅豹派給你做副將,朕撥精騎給他,重組滅豹營!“
赫連昌心里暗暗歡喜,自籌父親是把輕松立功的機會給了自己,把占領長安的虛榮給了赫連璝。把姚滅豹調給自己用,正說明父親此意甚堅,不容置疑。
調遣完畢,赫連勃勃心情大好,要眾人今天無不開懷暢飲,不喝醉不許出帳篷。話音未落,一名專司營門的軍官進來,說有個漢人在大營門口,聲稱有要事面陳陛下。
勃勃說是晉軍的使者嗎?如果是,不要放他進來,朕此刻不想和晉軍談任何條件。
軍官說不是使者,他說他是偷偷流出來投奔我軍的。
投奔!
在座諸人面面相覷。北府兵以強悍著稱,這一年多來,戰鮮卑、戰羌人、戰匈奴,幾乎沒有敗過,從來沒聽說他們會投敵!
勃勃看了王買德一眼,意思是你怎么看。
王買德沉吟了一下,說如果末將預料不錯,劉義真要跑了。陛下趕緊召見此人,一見面先給個下馬威,而后再給個官位,不愁他不吐出真貨。
勃勃點點頭,叫人把酒食全部撤了,在大帳口擺上身高體壯的武士,在大帳里燒一大鍋水,擺上一大塊木砧,牽進來一條獒犬。
一切就緒,大帳殺氣騰騰,轉眼就像刑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