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太平館燈火通明,年過半百的曹韓城早已精疲力竭,卻仍然不敢閤眼,用大氅和毛皮圍脖包裹得嚴嚴實實,頂著凜冽寒風四處走動,一會查看廚房有沒有人怠工,一會去歌姬的住所叮囑她們隨時待命,一會去看看炭夠不夠用……不是他馬屁功夫到家,皇上有口諭,若是有半點怠慢,他的項上人頭也就飛了。
讓他不解的是,明明住進天字院的連墨十三一起才五個人,預備吃食的時候鐵蒼龍卻向他報了個繁複的名目和恐怖的數目,害他一時手忙腳亂,四處差人採辦。
不過,才半天工夫,他已經明白傳說中鐵衛的可怕,墨十三明裡的貼身鐵衛只有兩人,然而,暗裡還不知有多少人埋伏在此,稍一接近天字號院,他彷彿進入莽莽森林,陰森森的眼睛無數,異動頻頻,讓他每次冷汗淋漓,生怕人家一不高興就把自己咔嚓了。
他跟隨皇上多年,深知皇上還沉浸在天朝風範的美夢裡,一副大家長做派,當燕人是頑皮的小孩,鬧得兇就丟顆糖果,若實在鬧得太難看,就派人敲敲他的頭,再丟顆糖果,如十年前那般。
皇上卻不知道,十年的時間,一個孩子已能長成兇悍的大人。
天字號院旁邊是人字院,曹韓城如今在此暫住,然而,屢次經過,他只是瞥一眼就匆匆離開,彷彿裡面有洪水猛獸,不知情者還當他成了大禹,兢兢業業,一心辦差。
鐵萁頗有雅興,出門折了枝梅花,一邊聞一邊溜溜達達進去,將梅花插在酒瓶裡,回頭衝墨十三笑道:“你猜那老頭藏了什麼東西在人字院裡?”
墨十三沉吟道:“他們沒有道理這麼放心,一定是探子!”
鐵萁鋪好地氈,在爐火邊席地而臥,伸了個大大的懶腰,笑微微地不置可否。鐵鬥端著宵夜進來,徑直送到墨十三面前的案幾上,自顧自享用起來。鐵萁一躍而起,在他小腿踢了一記,埋頭苦吃。墨十三被晾在一旁,看看這個,看看那個,突然覺得自己這個主子做得有點窩囊。
不過,比起以前的拘謹,他更喜歡這種輕鬆自由的氣氛,心事落定,他立刻投入搶食隊伍裡——明天要去找阿懶,吃飽喝足睡飽纔有力氣。
突然,鐵蒼龍和鐵玄武一閃而入,後面跟著一個渾身上下無處不圓的中年男子和一個蒙面女子,看到鐵蒼龍臉上的冷峻之色,墨十三面容一整,霍然而起,目光變得無比森冷。
那不怒自威的氣勢,連鐵蒼龍和玄武都心中一凜,暗贊孺子可教,同時躬身拜下。
另外兩人稍有遲疑,也緩緩拜道:“白虎(朱雀)拜見主子!”
墨十三冷哼一聲,“你們眼裡還有我這個主子麼?”
“屬下不敢!”朱雀把面紗扯下,赫然是個年輕美麗的女子,杏仁眼中有著與年紀不相符的沉寂和冰冷,猶如一潭死水,任憑物換星移,永不可能有波瀾。
“屬下也不敢啊!”白虎嬉皮笑臉道:“屬下一心爲主子分憂,知道主子是烏餘後代,聽說玉子奇要把所有翡翠在籍的烏餘人送到西海墾荒,趕緊安排人手把這些人送出去,所以耽擱了點時間,還請主子不要見怪。”
兩人哪裡有不敢的樣子!墨十三一口濁氣衝到胸口,低喝道:“其他人呢,爹爹給我的是二十八鐵衛,你們兩個能算十四個麼!廢話少說,叫你們隊的人三天內全部來見我,否則不要怪我不客氣,想當鐵衛的人多著,我不要不聽話的東西!”
這番話說得斬釘截鐵,隱隱有雷霆之勢。鐵白虎早就明查暗訪過,根本沒把新主子放在眼裡,早就打算陽奉陰違,在翡翠過過悠閒日子。這會怎麼也沒想到傳聞中的秋教習和眼前的墨十三天差地別,面具般的笑容再也掛不住了,愣在當場。
朱雀亦然,還有個更重要的原因,則是認定墨十三是個無能之輩,連自己的女人都管不住,此時想到七重樓的一幕幕,失神片刻,俯首拜道:“屬下一定傳令下去,讓其他人儘快來見!”
見墨十三臉色有些紓緩,她略一思索,沉聲道:“屬下此次奉命進了皇宮,曾親眼見過懶夫人,她與安王你儂我儂,情意深厚,主子不可再上她的當了!”
砰地一聲,墨十三面前的案幾成了碎片,朱雀絲毫沒有懼色,冷笑道:“鐵衛雖奉你爲主,也只服從才能卓越之人,你落入溫柔陷阱,不思改悔,反而執迷不悟,怎能讓我們大家信服!”
她深深看了鐵蒼龍和鐵玄武一眼,昂首傲然道:“皇上命你們儘量拖延時間,你們非但不聽,反而任由他胡作非爲,若不是我和白虎當機立斷,真出了什麼紕漏,你們要如何向皇上交代!”
“住口!”鐵蒼龍低喝道,“我們自有主張,用不著你越俎代庖!你們兩個聽好,我說最後一次,皇上已經把鐵衛交到殿下手中,我們不需要對皇上交代,只需要聽十三殿下一人的命令,你們明白了嗎?”
白虎急吼吼道:“明白,屬下早就明白了,這些天屬下一直在忙主子的事呢!”他眼巴巴看著墨十三,笑得臉上的肉直抖。
插科打諢轉移話題都已經來不及了,墨十三聽出端倪,低頭沉思一會,對鐵蒼龍沉聲道:“我爹是不是另有命令給你們?”
朱雀大禍臨頭猶不自知,還在自作聰明,“主子,你該改稱爲父皇!”
鐵蒼龍重重拜倒,接著,鐵玄武、鐵萁、鐵鬥,連同白虎也肅容跪正,墨十三長嘆一聲,“蒼龍,以前犯錯的鐵衛如何處置?留下來的位置如何頂替?”
鐵蒼龍低聲道:“鐵衛知道的內情太多,格殺勿論!留下的位置則由國師推薦人手取代。”
墨十三轉向朱雀,似壓抑著莫名的情緒,聲音已近嘶啞,“我問你,阿懶是不是你殺的?”
朱雀總算醒悟過來,咬牙切齒道:“是我殺的怎樣!那種水性楊花的女人不配做我大燕皇妃!”
“蒼龍,你按自己說的辦吧!”墨十三負手慢慢踱到窗前,琉璃窗外,燈火嫵媚多姿,太平城的夜晚仍然如此迷人,只是,與他分享的那人不在。
拋開自欺欺人的那些想法,也許,她真的永遠不在了,畢竟,二十八鐵衛個個武藝高強,並不是浪得虛名。
他不知想到什麼,眸中深情滿溢,嘴角微微彎起,輕柔得像是對情人耳語,“配不配我說了算,我的阿懶,是世間最好的女子,是我配不上她。”
朱雀尚未識得情愛滋味,眼高於頂,一味苛求世間男子,哪裡見過這種癡情種子,滿臉不敢置信,心頭一片茫然,低頭頹然道:“是屬下自作主張,甘願受罰!”
見事情有迴旋餘地,鐵蒼龍急不可待道:“主子,朱雀不知內情,還請網開一面,給她將功贖罪的機會。”
白虎也乾笑兩聲,“是啊是啊,鐵衛的甄選過程繁複,朱雀剛上任不久,年輕氣盛,沒有規矩,還請主子從寬處理!”
“你在宮裡聽到看到些什麼?”墨十三突然轉頭,面上有騰騰煞氣,“墨徵南還有什麼命令,是不是要斷我退路,讓我和翡翠的故人從此爲敵?”
這活脫脫就是第二個墨徵南!朱雀悚然一驚,低斂雙目道:“主子猜得沒錯,與主子有關係的幾個,皇上一概不會放過!屬下易容進宮當了宮女,後來混進七重樓當太醫伺候安王和懶夫人,親眼所見,兩人……真的很恩愛……”
“是誰動的手?”墨十三突然打斷她。
“是朱雀隊的鐵鬼,也叫小鬼。”朱雀遲疑道,“屬下也只是聽說,並不曾看到真人,他身份特殊,直接聽命於皇上。”
“既然不是你殺的,你爲何要認?”墨十三在心中狠狠刻下小鬼的名字,似笑非笑道。
旁邊幾人恍然大悟,暗暗心服,墨十三這場戲演得真正精彩,把個傲氣逼人的女子幾句話就收服了。衆目睽睽下,朱雀在那有些憨憨的笑容面前竟有些無地自容,即使再三壓抑,心頭一股從未有過的情緒一點點滲出來,甜蜜酸楚莫辨,讓人想哭。
鐵蒼龍是過來人,見朱雀一臉扭曲的表情,如何不知道她心中的糾結,連忙打圓場,“時候不早了,你們趕快回去吧,以後聽主子號令,不得自作主張!”
墨十三沉聲道:“朱雀聽令:立刻蒐集玉子奇在二十年前的所作所爲,越詳細越好!”
“朱雀明白!”朱雀重又蒙上面紗,默默跪好叩拜,滿心鄙視而來,滿懷憂傷而去。白虎又堆上滿臉笑容,壓低聲音道:“主子,烏餘的暗棋門力量目前雖然不大,可烏餘人十分團結,容易組織起來,而且烏餘人遍佈盤古大陸,稍加培養,定能在以後發揮巨大作用。”
又丟了個難題,白虎眨巴眨巴眼睛,擠出一個諂媚笑容,卻不知墨十三並未看他,一邊凝神思索一邊頷首道:“暗棋門我要用,但不是現在,烏餘人在翡翠沒有地位,我們初來乍到,不必打草驚蛇。白虎,你既然熟悉暗棋門事務,立刻幫我辦件事,保護烏餘人安全的同時,把所有的孩子組織起來,不論男女都讀書習武,到時將成績優異者的名單交給我。”
白虎心裡一動,收斂笑容,領命而去。
“他們鬧騰得太厲害了!”鐵蒼龍皺眉道,隨之尖嘯一聲,院外響起數聲慘叫,又迅速歸於平靜。一會,曹韓城慌慌張張奔進來,老遠就撲倒哀喚,“殿下受驚了!老夫略備薄酒,還請殿下賞光!”
“老虎不發威,你當我們是病貓!”鐵玄武嘿嘿直笑,“主子,崑崙那傢伙也該到了,我去應付他們,明天你自己小心。”
墨十三低聲道:“玄武,你帶入去保護玉連真,不得有絲毫差錯!”他頓了頓,聲音裡帶了些許溫情,“他是我的兄弟。”
玄武一怔,將探詢的目光投向鐵蒼龍,見他微微頷首,連忙領命而去。
鐵蒼龍躬身道:“主子,我去探聽情況,還有件事想提醒你,這個鬼哭狼嚎的曹大人以前是太子府的侍衛。”
兩人一閃就不見了,聽曹韓城還在叫囂,墨十三突然咧嘴一笑,“叫曹大人進來暖和暖和吧,真是,你們嚇唬他一天了,該給他壓壓驚纔是。”
鐵萁和鐵鬥相視而笑,將曹韓城恭恭敬敬請進來。曹韓城見到滿地狼藉,下意識要去叫人清理,鐵鬥朝他擺擺手,隨手撈過他身上的大氅,掌風一推,將大氅覆上亂糟糟的地面,雙手向下平攤,在空中微微一提,大氅席捲了所有雜物飛起,鐵萁順勢一指,大氅飛出門外,帶著重負轟然墜地。
曹韓城看得合不攏嘴,墨十三端坐火爐邊,微微一笑,“曹大人,你的酒呢?”
曹韓城回過神來,連忙叫人送上來,服侍的婢女個個貌美如花,可惜鐵鬥不解風情,在門口攔下所有人,親自將酒菜送入。曹韓城正想做個熱情的主人,鐵鬥手一橫,將他邀請的手攔下來,甩了一碟菜出去,冷冷道:“那道菜是加了料的!”
曹韓城驚出一身冷汗,鐵鬥淡淡瞥他一眼,“不要緊,應該是樂坊裡的**,有歌姬的地方一定會有的。”
墨十三眉頭緊皺,並不責問,只是那煞氣難以遮掩,曹韓城已經後悔來這一遭,戰戰兢兢道:“殿下,你們若不喜歡,下官馬上把歌姬弄走。”
墨十三不置可否,反客爲主,頻頻勸酒,曹韓城哪裡敢推辭,不過心中有底線,喝到醺醺然,抵死不肯繼續,墨十三也不再勸,悶頭豪飲幾杯,突然開口,“以前還有哪個燕國皇族來過?”
這問題倒不尖銳,曹韓城撤下心防,打了個酒嗝,呵呵笑道:“翡翠建朝兩三百年,來的燕國皇族一個手就數得出來,最近的就是燕國先皇。”
“他來做什麼?”墨十三興致盎然。
“翡翠在盤古大陸是最強大的國家,各國都爭先恐後與翡翠交好,燕國也是其中之一。”曹韓城回想輝煌往事,滿心唏噓。
“翡翠現在也很強大!”墨十三笑瞇瞇的,怎麼看怎麼憨,突然又加上一句,“大人見多識廣,聽說山南有很多細腰美人,是不是?”
“別提了,山南美人黑得很,哪裡有烏餘美人好看!”提起美人,曹韓城眼睛開始放光,“當年烏餘明珠風華絕代,見過的人真是一輩子也忘不了!”
“我聽說烏餘明珠身份尊貴,從不輕易以真面目示人,大人不可能見過吧?”
“都見過!”曹韓城下意識反駁,面有得色道:“二十多年前曹某還是太子府的侍衛,保護太子去烏餘,竟然在棠棣遇到所有烏餘明珠,真的太美了,能見到這些美人,真是不枉此生!”
彷彿在黑暗中遞上一支火把,照亮了荊棘遍佈的前程,墨十三看到真相在向自己招手,只是,一眨眼,又變成了一個女子孤伶伶的絕命狂奔。
到底是怎樣可怕的貪慾,讓屍橫遍野,血流成河?有了滔天權勢,難道就能胡作非爲,視人命如草芥?
有沒有好辦法,使得盤古帝國順利建立,不用新添累累墳塋。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他該不該放棄溫情?
不知是不是因爲夜風太冷,鐵萁心頭一緊,和鐵鬥交換一個會心的眼神,同時看向屋內,明暗的光影裡,墨十三正朝嘴裡倒酒,那是真正燕人的喝法,一杯見底,豪氣干雲。
他果然是那人的血脈,豪爽中有幾分憨直,他又不全然與之相同,行事不夠狠辣,而且那種熱烈與摯情,酷似亡國的烏餘人。
他能把二十八鐵衛帶到哪裡,能把燕國甚至盤古大陸帶到哪裡,兩人靜靜聽著曹韓城的喋喋不休,滿心茫然。
這時,北天突然亮堂起來,一束束煙火追逐著衝向天空,兩人面面相覷,低嘯一聲,立刻有暗衛去探訪。
暗衛很快送回消息,王妃剛剛嚥氣,安王正爲王妃送行,王妃喜歡看焰火,安王苦求皇上,得到應允。
鐵萁吃吃直笑,“那老小子終於忍不住了,這下子有熱鬧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