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前一陣不同,皇宮現在成了真正的地府,連無休無止的唱經聲也無法遮蔽那種陰森氣息。且不說各種角落里的不明動靜,光是侍衛的森森冷眼,一碰上就是遍體生寒。
在皇宮東門等了近一個時辰,皇上召見的旨意才姍姍來遲,墨十三跟隨內侍來到御書房,將兩個內侍留在門外,人未進大嗓門就嚷嚷開了,“皇上,到底怎么回事,你答應我們的酬勞呢!”
皇上臉色驟變,十分慶幸打發走了姚和等人,還想裝出天子威儀,卻被那莽夫的下一句話氣得青筋暴跳。
“皇上,我婆娘說如果你反悔,就刻印書籍,把你賴賬的糗事鬧得天下皆知!”
皇上坐不住了,負手迎了上去,冷冷道:“這里是翡翠皇宮,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墨十三抓抓腦袋,呵呵直笑,朝他高高抱拳,眼睛一亮,快步走到一副字畫后,哇哇大叫:“皇上,你真有眼力,這是我婆娘畫的,畫得可好啦!”他胸膛一挺,摸著并不存在的胡須大笑:“要不要我叫她幫你畫像,她把我畫得真威風,我喜歡得不了得!”
皇上嗤之以鼻,突然對一直以來的線報產生懷疑,仔細一打量,心里立刻有了底——這墨十三長得雖像墨征南,實際不過是個偶人,身后那才華絕世的云韓仙和神出鬼沒的鐵衛才是真正的厲害角色。
“曹韓城真是白跟我這么多年,連人都會看錯!”皇上在心中暗自嘀咕,輕蔑之色溢于言表,斜了他一眼,優哉游哉坐回書案后。
內侍送來茶水,墨十三也不嫌燙,一口灌下,隨手把小巧玲瓏的杯抓著,嘟噥道:“換個大杯,剛在外面站了好久,渴得很!”說著,他將杯子一送,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杯子應聲而碎,墨十三眼睛瞪得牛大,怔怔道:“皇上,你這杯子好不經事啊!”
果然是傳說中的神力!皇上嘴角一彎,揮手命人換上大杯,臉色和緩些許,聲音輕柔得像哄不聽話的娃娃,“十三,沒想到你竟然是墨征南的兒子,要是朕早點知曉,也不會讓你流落在外,受盡委屈。其實朕和你父皇多年前頗有交情,只是近來疏于聯絡,作為故人之子,朕看顧你是應該的。你在太平館過得習不習慣,還有什么要求?”
墨十三茫然點頭道:“原來是這樣,我婆娘要我一定拿到北州,不然不給我上床!”話一出口,他連忙掩住嘴巴,滿臉懊悔。
皇上幾乎笑出聲來,心頭卻是怒火熊熊,只恨自己早知那女子的本事,沒有早早除掉,造成今日困局。
殺機一起,便以燎原之勢而來,皇上趁內侍端茶上來,回頭裝作看地圖,手指在北州疆域劃了又劃,一抹冷笑悄然從嘴角顯現,手指稍一用力,指甲正戳在“北”字,將地圖戳出一個窟窿。
墨十三眼角的余光收到那讓人心驚膽寒的消息,手微微一抖,茶水濺了些出來,他掩飾般一口灌下,嗆得連連咳嗽,拍著胸口氣急敗壞道:“廢話少說,皇上,你到底給不給!”
皇上微微一笑,回身站到書案前,用手指輕輕叩擊,正色道:“十三,此事非同小可,朕比你還著急啊。叛亂一平定,朕就派人送信給你父皇,讓他入關來接收北州,還跟他說好,他裝模作樣打幾場,好歹顧全朕的臉面!”
墨十三目瞪口呆,嘴角還流著茶水,怎么看怎么傻,皇上柔聲道:“十三,朕知道你雄才大略,武功高強,只是暫時被你兄長壓制,無法出頭。朕也是愛才之人,于公于私,朕都希望你能勝過你那三個兄長,成為燕國國君,與你的連真弟弟共同維護兩國的友好往來,開創盛世局面。朕有個建議,趁著你父皇對你心有愧疚,你趕快回燕國見你父皇,先爭取封個王,進入鐵軍謀求發展,等立下赫赫戰功,你父皇自然會青眼相看。”他頓了頓,臉上笑容滿滿,聲音卻幾乎從牙縫里擠出,“十三皇妃從翡翠召請大批人才,朕就當給你的見面禮,只要他們的家眷答應,所有人朕派專人送到燕國團圓,并且每家補償安家銀兩,如何?”
墨十三憋笑憋得腹痛,裝作恍然大悟,將大腿一拍,呵呵直樂。皇上在心中長長吁了口氣,露出真正的笑容,“既然如此,朕馬上安排車馬送你們回燕國如何?”
墨十三這會反倒不急了,仿佛身上有虱子,撓撓后腦勺,又抓抓胸膛,突然大叫道:“不行!阿懶說舍不得翡翠,要好好游覽南平河,皇上,你的船借我們用用?”
皇上幾乎一口鮮血噴出來,笑容僵在臉上,到底不好翻臉,只得維持那僵硬的笑容,咬牙切齒道:“既然皇妃有此雅興,朕如何能不借呢。朕馬上安排,你們何時要用,跟曹大人說一聲就行。”
墨十三大張著嘴,加上滿臉五彩繽紛,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皇上深深吸氣,強忍殺人的沖動,低聲道:“十三,朕知道你宅心仁厚,可作為長輩,有件事不得不提醒你,你的皇妃……”他注意到墨十三在凝神細聽,在心頭冷笑一聲,繼續道:“你的皇妃并不簡單,你好好探探她的來歷再做打算吧!”
墨十三拍案而起,大喝道:“不準說阿懶壞話!是你弟弟搶我婆娘,你們倒還有理了!”
普天之下,哪個敢在皇上面前發火,皇上臉上青了又白,白了又紅,袖中箭蠢蠢欲動,而暗衛也躍躍欲試,只等他一聲令下,斬這蠻子于當場。
墨十三無端端出了身冷汗,氣哼哼回到座位,舉著杯子就嚷,“送點茶水來,渴死了!”
皇上回過神來,覺得跟這種蠢貨計較太過丟臉,和顏悅色道:“十三,跟朕吃頓便飯如何?”
墨十三又開始撓頭,似考慮什么國家大事,皇上看得火起,冷哼一聲,墨十三反應過來,靦腆地笑道:“皇上,不瞞您說,我的婆娘說皇宮里毒藥太多,要我回去吃。”
皇上干笑兩聲,手指掐在案上微微顫抖,只要再一用力就能將書案翻過來,墨十三似乎根本不知道他的怒火一觸即發,怯生生地問道:“皇上,我水喝多了,這個……那個……”
皇上無力地揮手,內侍連忙將他帶走,皇上揉了揉鼓脹的太陽穴,突然覺得以前沒有召見這人是英明的決定。
杯中茶水剛喝完,那個大嗓門又雷鳴般響起,皇上的頭又疼了,準備來個眼不見為凈。剛一轉身,一個尖利的聲音如竹簽塞入耳中,“霍西風和霍小堯父子求見!”
不用通報,霍西風已大步邁進來,而霍小堯被墨十三扛在肩膀手腳亂蹬,看起來又瘦小許多。
不等皇上斥問,墨十三把人放下來,大大咧咧道:“皇上,我見他們在外面,自作主張,把他們全抓來了。別讓他們又等幾個時辰,看這小家伙多可憐,瘦得跟猴似的!”他在霍小堯頭上敲了一記,嘿嘿笑道:“跟我回去見見你夫子吧,她養了個小娃娃,比你還好看!”
霍小堯欲哭無淚,忍著全身疼痛跪拜道:“參見皇上!”
原來,兩人剛進京太子就出了事,被皇上軟禁起來在寢宮后罩院。剛剛聽到墨十三的大嗓門,霍小堯試探著叫了一聲,墨十三二話不說,將霍小堯逮了回來,霍西風無可奈何,只好默默跟隨。
霍西風眼中一片空茫,長身而立,對上位那人置之不理。
皇上沉吟半晌,輕嘆道:“霍將軍,朕本該早點見你們,只是近來國事繁忙,還請不要見怪!”
太陽打西邊出來不成?霍西風瞪圓了眼睛,不甘不愿道:“參見皇上!”
“不必客氣!”皇上應了一聲,沉默不語。
御書房安靜下來,連窗外樹木的沙沙聲也聽得一清二楚,墨十三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悶悶道:“皇上,你們先談,我的阿懶還在等消息呢!”
不等三人反應過來,他微微作揖,揚長而去。三人目送他的背影遠走,霍小堯哼了一聲,“死性不改!”
皇上眉頭一挑,壓低聲音道:“小膽子,此話怎講?”
霍小堯悚然一驚,囁嚅道:“在蓬萊他就這樣的,把阿懶掛在嘴邊,生怕別人不知道阿懶是他的!”
皇上心頭的石頭悄然落地,微微頷首,正色道:“霍將軍,你可知道翡翠目前的困境?”
霍西風不明所以,皇上黯然道:“朕不瞞你,朕被太子困在靜思宮時,鐵衛偷偷潛入,以救朕出來為條件,給了朕一顆毒藥,還逼朕簽下割讓協議。”他兩行清淚滑落下來,回身指著被戳破的“北”字,在那大片土地上劃了個大圈,哽咽道:“就是這整個的北州!”
霍西風瞠目結舌,低喝道:“你怎能這么糊涂!”
皇上絲毫沒有計較他的出言不遜,猛地擊在地圖上,墻壁突然徐徐移動,露出一個暗室入口,皇上拔腿就走,霍西風父子不明所以,也跟了上去。
墻壁很快關上,待看清楚暗室里的擺設,霍西風和霍小堯同時驚叫出聲,原來,這里赫然擺放著霍家全部的祖先靈位,墻上寫著蒼勁的幾個大字,“霍家子孫以衛護翡翠江山為己任,與玉家同生共死。”
霍西風心頭一震,撲通跪倒,霍小堯也稀里糊涂跪了下來,皇上慨然道:“霍將軍,朕還有一件事要說清楚,翡翠九州,朕無一能割舍,只能將計就計,逼反安王所在的北州,引墨征南入關,形成合圍之勢,一舉殲滅墨征南鐵軍,換得翡翠幾十年太平。”
霍西風正色道:“臣明白,請皇上示下!”
霍小堯醒悟過來,心頭一緊,只哀哀叫了聲“爹爹”,剩下的話被霍西風從未見過的凌厲眼神嚇了回去。
皇上重重拜在靈位前,一字一頓道:“霍將軍,朕懇請你出任宿州先鋒將軍,收編鄭墨山手下精銳,陳兵宿州和北州交界,不管用多大的代價,一定要把墨征南擋在宿州之外!朕賜你霍家先祖的護君符,你可以隨機應變,如果北州叛軍吃緊,不用得到朕的旨意,全力支援!”
皇上膝行兩步,從香案上拿下護君符,高高舉過頭頂,肅容道:“霍家列祖列宗在上,朕一時不察,讓翡翠陷入滔天災禍,愧對玉家霍家先祖!朕報應已至,中毒多日,如今茍延殘喘,只想保住翡翠江山,朕請出護君符交給霍家子孫,霍家先祖在天有靈,定要保佑我翡翠逃過此劫,江山永固!”
在昏黃的燈火中,霍西風的臉上有如凝固一層冰霜做成的面具,憔悴蒼白里有凜然正氣,霍小堯滿心驚悚,根本無法跪正,斜斜跪坐在地上,目光在皇上和爹爹臉上掃來掃去,不見歡喜,只覺悲凄。
皇上慢慢起身,將護君符送到霍西風高舉的雙手上,回頭再次拜了拜,一步步退了出去。霍西風把護君符高高舉起,重重叩拜,轉身對霍小堯道:“霍小堯,霍家先祖在上,你在此立誓,永不背叛翡翠,背叛玉家!”
霍小堯瑟縮一下,幾乎被那近乎凄厲的語調嚇得哭出聲來,怯怯道:“霍……家……”
霍西風大喝道:“霍小堯,你是不是男人,挺起胸膛說話!”
霍小堯下意識地挺起腰板,高聲道:“霍家先祖在上,霍小堯發誓永不背叛翡翠,永不背叛玉家!”
霍西風把他拉起來,用力拍拍他的肩膀,追隨皇上的腳步而去。
霍小堯回頭瞥了一眼,只覺無比陰森,渾身一個哆嗦,狂奔而去。
霍西風第二天就走了,主動把霍小堯留下,其實,如果他不主動留下,皇上也有借口讓他留下兒子做人質,霍西風與他周旋多年,自然知道他這點心思,臨走那晚,親自將兒子送進七重樓,毫不理會他的哭喊和太子的狂笑。
聽到消息,云韓仙和墨十三對坐良久,沉默無語。云韓仙心中百轉千折,捧住墨十三的手,將臉藏于他粗糙的手掌,用隱隱的痛提醒自己,雖然許多事情還沒發生,結局已注定,無可挽回。
那些在蓬萊的美好時光呼嘯而來,帶著各種各樣的香,有青草樹木,有灼灼桃花,更有小屋中永不消失的翠竹清香,許多人的笑臉轉瞬即逝,只留下無邊的惆悵。
無論怎樣,選擇了這條坎坷的路,親人朋友就全成了仇敵。
后悔嗎?云韓仙深深看進他的眼底,他仿佛知道她的疑問,朝她咧嘴一笑,無比小心地將唇印在她額上。
云韓仙心頭一酸,淚已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