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御書房,皇上并不提起太子之事,臉色平靜地問起外面瑣事,招福心頭暗喜,自認沒有猜錯,皇上肯定有不方便做的事情交托,連忙一五一十回答,不敢有一絲驚惶之色,仿佛剛剛的一場大亂未曾發生。
皇上心頭烈焰高漲,知道招福和燕人關系匪淺,到底不好發作,只時不時對書案上的筆墨紙硯怒目而視,姚和如何不知,做好事情便借故離開,剩下君臣二人。
說起南平河上游船上的“莫談國事”旗招,皇上終于找到發泄的途徑,拍案而起,低吼道:“朕以前太過仁慈,這幫文人是該治治了!”
“皇上息怒!”招福有了表現的機會,慌忙道:“文人能做什么,不就動動嘴皮子,真正可怕的是那些手掌重兵的將領,比如——安王。”他壓低聲音道:“皇上一直在忙,沒顧上北方的事情,據臣所知,安王已經到了北州,和裴將軍取得聯系……”
皇上眉目間冷霜畢現,冷笑道:“招大人,你可真了不得,朕不知道的你全都知道,朕做不到的你也游刃有余。”
招福心頭一緊,反倒鎮定下來,不卑不亢道:“皇上明鑒,為皇上分憂是臣的分內之事,怎敢居功!”
“果然是天大的功勞!那幫無賴落井下石,害朕簽了那混賬協議,白白將北州送人,這等大功,墨十三給你封王封侯都不為過!”皇上勃然大怒,將案上文房四寶統統掃了下來。
北州?招福將千絲萬縷的聯系斬斷,猛然醒悟到一個殘酷的真相:他們要挾皇上割讓了北州,將暗棋門收入囊中,而自己成了過墻梯。
那女子果真有膽識,而自己果真成全了她,如此完滿!難怪娘親見了那女子之后就總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見招福不但沒有惶恐不安地求情,反而一派淡定,甚至露出詭異笑容,皇上頗為心驚,收斂鋒銳之色,慢慢坐下來,將手邊的茶送到唇邊,看著杯中沉浮的碧色茶葉,眉頭糾結,沉默不語。
招福心中百轉千折,事已至此,干脆成全個徹底,連忙收斂心神,正色道:“皇上,那件事燕使一直在催,還請皇上早做決斷!”
砰地一聲,皇上手中的茶杯直直飛出,正砸到招福面前,招福抹了抹臉,一字一頓道:“臣知道皇上的難處,可是如果不答應他們的要求,如果這份協議到了墨征南手中,只怕就不是丟一個北州那么簡單了!”
“落到墨十三手中與落到墨征南手中有什么區別,一樣的狼子野心,貪得無厭!”皇上負手踱到他面前,袖中箭蠢蠢欲動,面目頗有幾分猙獰。
見皇上動了殺機,招福心頭發寒,急忙道:“不一樣!據臣所知,墨十三斗不過他那些兇悍的兄弟,準備自立門戶,從大穎傳來消息,墨十三的三個哥哥齊齊提出請求,要墨征南把烏余賞賜給墨十三,其中深意皇上一想便知,墨十三定是以退為進,先培植自己的勢力。”
他又抹了抹汗水,低聲道:“皇上,烏余歷經浩劫,已一蹶不振,十城九空,男丁尤少。最繁華的棠棣,人口也不過太平的十之一二,而且大多是老幼婦孺,墨十三選擇烏余,臣可以斷言,確實打錯了算盤!”
皇上的袖中箭停止叫囂,快步走到案幾后的地圖前,手指一一劃過烏余燕國北州等地,最后停在北州和烏余短短的分界線上,在那一點狠狠戳了戳,嘴角慢慢勾起。
他猛地回頭,低聲道:“招福,你做了什么對不起朕的事情,朕心里有底,目前正是用人之際,朕給你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
招福在心中悄悄松了口氣,低頭道:“臣萬死不辭!”
皇上一字一頓道:“你以叛亂為名,立刻派人殺死北州各將領的親眷,抄沒他們的家產,特別是那個裴將軍,你把他們家的祖墳也挖了!”
招福顫聲道:“難道……皇上想逼反北州!”
皇上冷冷道:“不用朕逼,安王已經聯合各將領,圖謀反叛,朕只是成全他而已!”看著招福陰晴不定的臉色,他柔聲道:“朕相信你,快去辦事,回來朕重重有賞!”
想起北州幾十萬無辜的將士,饒是鐵石心腸的人也會心驚膽寒,招福一再努力地狠下心腸,卻仍掩不住涌到喉頭的腥甜,咬著牙拜了拜,一步步挪了出去。
皇上寫了封信,召來一個暗衛,低聲道:“把這封信送給北州監軍齊盛合,命他釜底抽薪,速速把朕指明的幾支精銳部隊總分為二,分別撤到東州和西州,由駐守東州的上官將軍和駐守西州的吳將軍接管,同時在北州邊界集結。”他頓了頓,甕聲甕氣道:“你多帶些人去,送完信立刻回到宿州軍營,命鄭大將軍嚴陣以待,同時監視裴刺史,一有異動,格殺勿論,所有事務由鄭大將軍處理!
暗衛一走,他長長吁了口氣,凝神看了看地圖,又埋頭寫了兩封信,叫人快馬加鞭送到燕國大穎,面呈墨征南,一封則命人面呈北罕代王司空昊天。
將人支使走,他回頭靜靜盯著地圖上的北州,不由自主地伸手,一點點觸摸過北州的每一處,突然淚如泉涌。
回到家中時,招夫人已將所有筆記統統燒完,命兩個老仆用簸箕裝著,一趟趟往后院小園里運,招福也不多說,上前將紙灰運完,朝招夫人嘿嘿一笑,從床下翻出私藏的手稿,自顧自坐到爐邊燒。
招夫人慢慢走到他身后,看著他刺眼的白發,心頭一酸,不由自主地湊上前,一根根拔下來,輕言細語道:“復兒,過了清明,你就該二十七了,娘想替你好好做次壽,成嗎?”
招福笑得臉上水跡遍布,“娘,您還在,我怎么敢做壽啊,再說我還有大事要辦,可能會忙很長一段日子。我不在家,您可得好好保重!”
招夫人的手微微顫抖,瞄了幾次都沒有捉住一根白發,終于放棄,垂首輕聲道:“是不是皇上又要你去殺人?”
招福笑容一僵,湊到她耳邊悄聲說了兩句,招夫人的眼睛慢慢瞪大了,各種復雜的情緒閃動,有懷疑,有喜悅,有怒火,有哀傷……
沉默良久,她坐下來和他一起燒手稿,像是一種虔誠的儀式,每一張她都細細看一遍,微微頷首或者搖頭,偶然吐出兩句點評,將紙丟進爐中,繼續再看,再燒。
招福停了下來,強笑道:“娘,我沒有看錯人吧?”
招夫人手一抖,被火灼到,卻沒有收回,招福一臉迷茫,哪里瞧見她的異狀,仍然自顧自道:“娘,您走吧,去找林姨和江姨,去烏余找江大娘,等我辦完差,再找機會脫身去找你,到時候我們再跟墨十三會合,一起重建烏余!”
招夫人回他一個燦爛的笑臉,仍然埋頭燒紙,招福急了,“娘,我馬上要出門,沒辦法照顧您啊,您還是……”
招夫人不緊不慢燒完最后一張,以輕柔卻不容置疑的口氣道:“我說過,我既把你帶出來,就一定要好好看著你,把你帶回去!”
招福心頭一緊,哽咽道:“離開前,我想單獨見見阿懶。”
“我為你們安排!”招夫人一口應下,絲毫沒覺得不妥,臉色平靜地點燃另一張。
“娘,跟我講講當年的事情吧,我那時還小,都忘得差不多了。”招福哽咽道。
招夫人深深看他一眼,沉聲道:“好,你跟我來!”
回到招夫人的房間,移開佛像,兩人對著密密麻麻的牌位默默拜下,招夫人沉聲道:“孩子,你雖經歷過棠棣之戰,事隔多年,并不清楚當時慘烈的情形。墨征南攻**余時,你的兩個兄長為先鋒將軍,最先戰死。當墨征南攻至棠棣,你父皇仍然不肯投降,將棠棣所有男子組成守城隊,親自帶領迎擊鐵軍。雖然不是鐵軍的對手,他們也沒討著什么好處,你父皇研習兵法多年,盡數用在這最后一役。他打開城門,將鐵軍引入棠棣,棠棣街巷不計其數,鐵軍馬上作戰的優勢根本得不到發揮,反而成為其負累。你父皇將大家分成小隊,實行游擊戰術,分而化之,將入城的鐵軍各個擊破,墨征南無奈,只得用火燒的辦法,棠棣全城盡毀,至今仍然一片廢墟。”
她激動起來,眼中水光閃閃,冷笑道:“鐵軍在這次戰役中傷亡慘重,以至于墨征南回到燕國后龜縮了十年,才又對翡翠用兵。”她頓了頓,輕嘆道:“那時你大姐水天晴已經在大亂中失蹤,二姐水清秋偷偷出發去刺殺墨征南,為了保住烏余最后的血脈,林清漪挺身而出,以自己為餌,引開所有追兵,暗中派人助我們逃脫。”
“娘,我明白了!”招福拜了又拜,沉默良久,突然啞著嗓子道:“娘,如果我死了,不要把我放在這里,我沒臉見他們。”
招夫人渾身一震,哈哈大笑道:“傻孩子,你為烏余人做了那么多,他們都眼睜睜看著,不會責怪你。”
“娘,如果我死了,請把我的眼珠子挖下來交給阿懶,我要親眼看著他們復國!”
招夫人只覺心頭被人用刀戳了個大洞,痛得無力喘息,她咬緊牙關,一個字一個字從牙縫里擠出聲音,“娘一定辦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