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和在天宮僅待了兩日,第三日廣瀾便送了一封信來,是弈樵留下的,說是讓她抽個空去碧虞山看看,有個結界需要她動手搞定。
她心中思量著,榭陵居既然能想到用東皇鍾將她困住,便也不會笨到將皇后藏在碧虞山,甚至他本人也不會再待在那裡。但那到底是他的住處,或許能找到些線索。
廣胤的精神頭仍不太好,雖然已經讓崇光暫時監軍,但天帝仍未下旨準他放假,還需待在天宮靜養,同時注意著下方的戰事。
這兩仗天妖雙方皆打得吃力,損失不小,即便曲鏡求勝心切,也必須休整一段時日才能再行進攻,這也給了天界喘息的機會。
曦和雖然擔心廣胤的身體狀況,但礙於榭陵居一事委實重要,不能耽擱過久,心中算了算日子,認爲廣胤的問題尚未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只要不上戰場不見血腥,便不該出什麼問題,於是交代了藥君好好照看著,自行往碧虞山去了。
碧虞山確實有一道結界。
弈樵佈下的人手見到她接近,飛身上來詢問身份,知道是尊神後很快各自歸位。
弈樵的信中描述那結界不僅擋人且擋了視線,將整個碧虞山罩在裡面,半根草都瞧不見。
雖然榭陵居在曦和能從內部打開東皇鍾這一點上失算了,但她不認爲這是榭陵居用來保護他自己的屏障,西海之西畢竟也就這一小塊地方,若真藏在碧虞山,那便是畫地爲牢,憑他的修爲,僅能做困獸之鬥了。
但那結界確實很強。
她讓山外巡邏的士卒皆退至三裡之外,一道彎月狀的白芒自上而下朝著結界劈下,結界的中央被切開,轟然潰散。
滿目的蒼山白水,雲蒸霧繞。
碧虞山仍舊是一片安靜起伏的山脈,並未隨著時局的變化而改變。
她落在山腳下,讓巡邏的士卒留守在山下,順著山間小徑往上走。
碧虞山少有訪客,這山中的路皆是數萬年來榭陵居自己一日又一日踏出來的。幼年時,她似乎也走過這條路。那時朝華姬已經不在,榭陵居心灰意冷自閉于山中,父神帶著她來到此地。那時她還只有榭陵居腰間那麼高,還叫他一句“叔叔”。
山上有些苗圃,皆是他精心挑選開墾的,沒有金銀玉石,沒有山珍海味,這麼數萬年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過的就是這樣簡簡單單的日子。如此淡泊的一個人,心中竟然藏著如此深重的孽欲,放在從前,她是根本無法想象的。即便到現在,她看著這些景象,都幾乎以爲如今做出這些事的人,根本不是榭陵居。
茅屋坐落在半山腰的山脊上。
院落柴扉輕掩著,她伸手推開,發出長長的“吱呀”響聲。
院子裡還曬著金黃的包穀和藥材,未編完的竹篾被隨意地扔放在角落裡,有些生鏽的水銚子掛在爐子上方,已經涼得徹底。
很樸素,亦十分整潔。
木階上落了點灰,踩上去木條嘎吱嘎吱響。房門也開著,她輕而易舉地便走了進去。
矮幾上有未下完的棋局,黑白雙方皆行得溫吞毫無殺氣,想來是他閒暇時自己與自己的對弈之局。
她走過去坐下。
茶壺裡尚有半壺涼水,她取了倒置於木盤的杯盞,倒了一杯飲下。
脣齒留香。
竹牆上掛著朝華姬的畫像,端端正正的。這室中一切皆樸實無華,唯獨這一幅帝女之像驚爲天人,讓人看一眼便再也移不開目光。
她未曾真正見過朝華姬,或許見過,但那已經是十分久遠的事,記不清了。可端看這幅畫像,便能想象出當年這金烏帝女是如何的風華千面,足以令天下男子拜於足下。這作畫之人便是其中之一。
那紙是取的西海巨木枝椏所制,千萬年不腐。遮面的白紗與流光長裙靜於紙上,卻如海風飄過,搖搖曳曳窈然生姿。眉眼間那一隻金烏的紋路甚是傳神,雖是孑然獨立,卻流光溢彩,令見者難以忘懷。
她能夠想象榭陵居是懷著怎樣的心情描的這幅丹青。那時朝華姬應當還在世,他們二人神仙眷侶自由來去不知煩惱爲何物,那時的榭陵居應當還是心容皆暖的極溫潤之人,否則怎會有如此鮮活亮麗的筆鋒。
她又垂眸看了一會兒棋盤,心下有些許興味索然,便站起身,本欲就此離去,轉身時卻無意瞥見內室虛掩著的竹扉。
腳步微頓。
轉身,進屋。
內室亦很整潔。榭陵居雖是匆忙離開未來得及將一切都打點妥當,但屋內一切皆熨熨帖帖,案幾牀榻皆收拾得十分乾淨。
她與榭陵居雖然熟識,但未熟識到能夠隨意進出臥室的地步,每回來到碧虞山,都是在外間喝兩盅茶下兩盤棋便走了,也從未想過要進來看看。只是如今發生了這樣的事,不知裡頭會不會有一些線索。
此地僅是一間簡單的宅院,榭陵居即便籌劃了許久,但看外觀也知道里頭沒有密室之類的。這內室的格局亦是一目瞭然,她此時也不再顧及什麼禮數,走過去翻了翻他桌案上的書冊,皆是些無關痛癢的典籍,只在底下有一本《靈史通鑑》,有關孕靈取靈之法,但也並不是什麼稀罕的書。書頁中偶爾有些批註,字跡端正,筆鋒冷漠,卻自有風骨,與他平日裡給人的感受如出一轍。
桌案旁有一個書架,大約是月餘未曾打掃,落了些許灰塵。她逐個格子掃視過去,這裡倒是有些稀有的古籍,有一部分是關於操控魂魄的,亦有些禁術功法,但這些東西在上古時候也算不得很稀少,也並不需要特別在意。
她打開了下方的抽屜。
一沓黃紙整齊地疊在裡面,看著並不像是榭陵居親筆寫的,倒像是從書上撕下來的紙張。
她拿出來,一張一張地翻閱,越到後面便越心驚。
這上面記載的是一種駭人聽聞的傀儡之術,不同於那種以屍體或其他材料製成的死偶,這種秘法將人體內本身的靈魂抽離,再煉出新的魂魄灌注進去,只要功力得當,便能製造出一個完全順應施術者心意的假人。
曦和的手指不斷地收緊,這等秘法不僅殘害他人性命,且斷絕了其輪迴往生的機會,手段殘忍無情至極。榭陵居難道就想要用這樣的辦法來再造一個朝華姬不成?
她扔下那些紙張,再於抽屜之中翻找,僅有那秘法剩下的幾頁紙,具體講述瞭如何操縱此法。
在最底下,還放著一封信。
信箋表面沒有字跡,連收信人的名字都沒有。她伸手去拿,卻在觸碰的那一瞬間,信封倏地燃起了深藍色的火焰,一股極寒之意自指尖傳入骨髓,信封竟然被那火焰點著,在她的目光下飛快地燃燒起來。
這信上竟然下了咒術。
她手腕一翻,立即捏了個訣,手心有白霧升起,將火焰逐漸蓋下直至完全熄滅,可信封只剩下了一小半。
她這纔將其取出來,抖了抖被燃燒的碎屑,撕開了信封。
裡面的信箋也大部分被焚燬,只剩下了不多的內容,但她一眼便看見了那蓋在右下角的黑色戳記。
她一頓。
早在火焰燃燒起來的那一刻,她便知曉這信箋乃是何人所有。她雖然不曾與鬼族之人打過交道,卻也認得鬼族王室的標記。
信雖已毀去大半,但僅存的內容卻讓她不由得睜大了眼睛。
她拿著殘破的信箋,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朽翁……”
視線凝固在最後的落款上,眸中情緒翻涌,手中有灼亮的白光暈開,信紙化爲灰飛。
這時,山外陡然一聲清脆的爆裂聲,窗外,金色的光團在碧虞山上空炸開,那是她與外頭守衛約好的信號。
天界又開戰了。
她飛快地將那一疊書頁卷好收入袖中,身形一動便從窗口飛了出去。
天界以金鷹傳遞急信,從天宮至西海之西至少也需要兩日的時間。而她出發趕來碧虞山也才堪堪過了四日,這說明她才離開不久,曲鏡就發兵了。
不,這不可能。曲鏡雖然嗜戰卻並不冒進,妖界才經歷兩次大戰,必須有一個調整的時間才能再行進攻。況且他答應過她,只要六界有變,必然息戰相助,即便此時表面上風平浪靜,底下的暗潮洶涌他不會看不出來。
然而妖界已歿三員大將,除了曲鏡,沒有任何人能驅動妖界的大軍。
一定是發生了什麼變故,或許是曲鏡被激怒了,或許是天帝下令速戰速決,或許是……廣胤。
她飛身掠至碧虞山腳下,留守的士卒見到她,迅速上前來跪下行禮,遞上一枚紙筒:“稟尊神,天界戰事已起,這是二殿下寄予尊神之信。”
“廣瀾?”她微微皺眉,打開紙筒,展開,上面只有四個字——
“生變,速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