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和終於接受了自己無法將閻燼的元神從息衎體內抽出的事實,養傷的同時也將自己的心情從層層重壓之下調整好,二人在洛檀洲愜意地待了一陣子,便回了凡界。
她已經決定了,既然閻燼暫時無法借息衎的身體復生,她便好好地同他過日子。息衎是她這十餘萬年來唯一傾心愛過的人,這一切都水到渠成,在這凡界的短短數十年,她理當讓他有儘量快樂且充實的人生。
兩年的時間過去,大翎發生了很多事情——諸侯割據,士族百姓起義,夷狄攪擾入侵,朝廷貪腐成風,卻幾乎與他們無關。息衎身爲皇室中人,且幼年在皇宮中以及後來在白鶴仙人座下所接受的觀念皆是報國安民伸張壯志之事,即便與曦和久居世外,也無法改變他的堅持,因此每每朝廷有差使派下來,他皆一一盡心盡力去辦,於朝野內呼聲也漸漸高了起來。而這一點堅持與平時對師尊百依百順的息衎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曦和雖然有些反對他將心力撲在政務之上,卻也意識到自己意外地很欣賞他的堅持,她喜歡息衎在她面前的這種清晰的差異。
最先是江疑開始起鬨他們二人成親的,其實是說中了息衎的心聲,但曦和起先聽見這個提議之時尚有些愣怔,畢竟洪荒時候是沒有成親這麼一說的,直至天宮建立起來才逐漸有了這個規矩,但她卻並不怎麼熟悉。於她而言,成親不過是一個儀式,畢竟兩個人真真正正在一塊兒纔是正經,成不成這個親實際上是無所謂的,然而息衎見她那個反應,卻並不曉得其中原委,只當她還要斟酌,便暫時將此事擱置了下來。
二人在山上的日子過得很是平淡甜蜜,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息衎體內閻燼的元神日益強壯,竟有勢不可擋之意。曦和察覺他日漸淺眠,且心情易浮躁,就連清心咒也平息不下那股莫名的煩惱,然而她根本無計可施。夜裡休息時,她偶爾於夢中醒來,總覺得息衎在一邊注視著自己,卻並沒有任何動作,她只裝作仍舊睡著,不願意直接面對他的疑問。
與此同時北方夷人大舉入侵,早已國庫空虛兵力軟弱的大翎幾乎沒有招架之力,頑抗之後仍舊戰敗,丟了無數白銀與北部十三郡。連年的戰火讓百姓苦不堪言,而這一次的失敗則超越以往任何一戰成爲了大翎史冊上最大的恥辱,民間留言自三年前的大地動便從未停歇過,說是爲政者昏聵無道惹怒上天以致天罰,如今對皇帝和朝廷不利的傳言再次甚囂塵上,無數的奏摺每日送至皇帝與三公的桌案上,朝中官員每日焦頭爛額用盡各種手段卻始終無法平息流言,最終皇帝想出一個法子,便是在冬至之日於圜丘進行祭天,一是穩定民心,二是希望心中所求上達天聽,祈求上蒼保佑,扭轉國運。
此番祭天舉行得十分隆重,皇室成員及百官皆須到場,息衎則被指派與太子一同主理祭天事宜,早早地便離開白旭山,去平王府住了。
曦和對凡界的祭天活動很是好奇,雖然與自己不相干,但在祭禮那一日還是跟去了。
祭禮的初段在清晨天矇矇亮時便開始,皇室成員與百官皆步行至祭壇,皇帝親自主持,晨鐘敲響震徹天際,繁瑣的禮節一直折騰到正午。高高的祭壇上設了七組神位,曦和大略掃了一眼,皆是在天宮供著要職的幾位神仙,神位前擺放著玉帛、三牲和酒水瓜果等貢品,精緻的禮器上百件,編磬等十六種樂器排列整齊,君臣一同朝拜,肅穆莊嚴。
從雲頭上望下去,密密麻麻的都是人頭。
曦和下意識地尋找息衎的身影,在皇室成員的隊列裡瞧見了他,匐身跪在太子的身後。天宮裡那些老神仙能不能聽到這祭禮的所求她不知道,只是看著那黑壓壓的跪倒一片,從太陽初升直至升到天頂了都不能挪窩,她咂了咂嘴,下意識地覺得膝蓋疼。
好不容易等到祭禮結束了,息衎還得留下來負責收拾殘局。
曦和一直認爲,息衎乃是這整個大翎皇室中面相生得最好的,甩開其餘兄弟姐妹不知幾條街,而那個太子的模樣則是她在這圈人裡最不喜歡的,其實並不怎麼醜陋,只是那雙眼睛狹長且倒吊,看著十分刻薄心機。她原本是想下去看看息衎的,但見那太子也一塊兒留了下來,爲了避免讓自己看見不喜歡的人,便乾脆待在雲頭上,等他完事兒。
然而她這麼一等,便到了日薄西山,該用晚飯的時辰。
息衎也差不多忙完了,太子在一邊跟他說話,他則時不時往天上看一看,心不在焉。
曦和正思量著是不是該現在下去直接將他帶走,免得那惹人討厭的太子一直假心假意地拽著他不放,這時那太子卻領著息衎往山下走,走了一小段,迎面便遇見了一名身穿官服的中年男子,其身後還跟著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
見此情形,她暫且按捺住,繼續待在雲頭上觀望。
誰曉得那太子與那大臣說了幾句話便告辭走了,於是大臣便一個勁兒地跟息衎說話,還時不時地笑著看看自己身後低垂著頭顱的年輕女子,那女子很是矜持守禮,其間僅擡頭看了息衎兩眼,並無其他的動作。
曦和微微瞇了瞇眼,隱了身形落下去,稍稍靠近了,終於聽見他們在講什麼。
“……二殿下早已是該娶親的年紀,小女亦恰是舞象之年,老臣此言並非一定要高攀殿下,只是殿下無母妃操勞,以致長年孤身,這委實不成體統。先時殿下下榻敝所,臣觀殿下與小女也算投緣,若殿下不嫌棄,小女倒是很樂意與殿下交個朋友。”
其身後的女子上前一步,行了箇中規中矩的禮:“臣女仰慕殿下風采多年,即便無法成爲殿下心儀之人,也願意與殿下結君子之交。”
曦和眼睛都看直了,這凡界的女子,竟然這般奔放麼?
然而她沒有料到自己聽到的下一句是——
“柳大人盛情難卻,本殿下自然不會拂了大人的美意。”息衎笑得彬彬有禮,“令千金能書善畫,學識淵博,自然能與人言語投機。還是大人教女有方,才使得令千金如此出衆。”
被稱作“柳大人”的中年男子笑道:“恰巧今日府上無事,且聽聞今晚城西商會有珍寶拍賣,若殿下亦無瑣事掛身,便與小女一同前去看看,如何?”
女子上前一步,擡起頭盈盈笑道:“凝霜對商會神往已久,不知殿下可否賞凝霜這個面子?”
曦和靠近了仔細打量那大臣的女兒,覺得有幾分眼熟,但先前一直沒想起來,此時多聽了兩句才隱約想起,當年在皇宮裡撞見他們吵架的那個女子,似乎就是叫做柳凝霜來著。只是當時她心情不好沒多加在意,因此早已忘到腦後去了。
她目光涼涼地看了就在身邊的息衎一眼,原來這兩人早就認識了,而她竟然一直不知道。
息衎一直看著那個柳凝霜。
包括她,所有人都在等息笑容衎的回答,那柳大人看了息衎一眼,再看了自家女兒一眼,微妙地露出個笑容,道:“老臣此來只是找個機會與殿下敘敘同僚之情,天色也不早了,老臣還是先告退了。”然後做了個揖,轉身便走。
在其轉身的那一刻,息衎道:“柳小姐盛情,本殿卻之不恭。”
已背過身離開的柳大人露出微笑,頭也不回地走了。
柳凝霜臉上露出笑容,帶著幾分驚喜。
在場的,唯獨臉上沒有半分笑意的便是曦和了。然而並沒有人能看見她冰冷的臉。
聽了息衎的回答,她立即轉身就走。
然而息衎卻腳下挪動一步,右手伸至身後,五指一合恰巧牢牢地抓住了她的手腕,絲毫不放鬆,面上卻仍舊保持著體面的微笑,對柳凝霜道:“小姐請在此稍等,我尚有瑣事需了,片刻便回。”
柳凝霜目光動了動,守禮地福了一福:“殿下且去,凝霜在此等候便是。”
息衎頷首,然後緊緊地抓著曦和的手腕,將她拖走了。
圜丘上的人基本上已經走完,息衎拉著曦和來到祭壇後的一處,剛脫離外人的視線,曦和便立即顯出身形,與其說是息衎放開手,不如說是她狠狠甩開的。曦和冷怒地看了他一眼,轉身便走。
息衎連忙上前從後面抱住她:“那是兵部尚書,且先前已有交情,我將來大約位在武將,不能不給面子,逢場作戲罷了,你怎就當真了?”
曦和用力掰他僅僅摟在自己腰間的手,語聲仍舊冷漠:“放開。”
息衎彎著嘴角笑,湊到她耳邊吻了一下:“師尊吃醋了,我是該喜還是該憂?”
曦和原本在掐他的手,聽見這句,放棄了掙扎,息衎見此也鬆了勁兒,讓她轉過身來。
曦和麪帶微笑:“你現在感覺很好?”
息衎仔細地觀察她的表情:“不好,一點都不好。”
“跟美人處一處便好了。”她微笑著理了理他胸前衣襟的皺褶,“今晚我回山,你就住在王府罷。”
息衎望了她一會兒,道:“師尊,你方纔沒聽見麼?如今我這個年紀尚未成親,已經不成體統了。”
“這不是有個送上門來的麼?”
“所以咱倆趕緊成親罷。”
曦和頓了一頓,轉過眼,寒冬的枝椏光禿禿的:“討好我,沒用。”
息衎再次摟住她,微微笑著:“商會拍賣很熱鬧,我們便去一趟罷,這是我陪你去的,不是陪別人的。”垂頭在她脣上吻了一下,一觸即分,“無人比得上你了,方纔她膈應了你,晚上你就當膈應回去便是。”
曦和看他一眼,再看一眼,無奈妥協一次:“就這一回啊,再有下回我饒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