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幕在眼前降下,弈樵捂著胸口,強烈的心悸令他幾乎無法控制地顫抖。他與長淵第一時間衝入落神澗,卻在看見那孑然獨坐的黑色身影時皆瞳孔一縮。
天帝與廣瀾亦衝過來,其餘閒雜人等皆被留在外面。
廣瀾落下地,看見廣胤坐在石頭上,從石頭下方川流而過的河水濡溼了他的衣袍下襬,洗出淡淡的血色。
他再三確認此時廣胤的瞳仁是黑色,終於忍不住踏前一步:“大哥!”
他的聲音低沉響亮,在山澗中迴盪。
而餘音蕩盡後,因爲沒有得到任何迴應而更顯得空洞無力。
廣胤仍舊坐著,微微垂著頭,目光呆滯地落在自己的手上,鬆散的額發垂落,擋住了他的表情。
廣瀾看不過去,想要上前將他拉起來,卻被天帝制止。後者對他搖了搖頭,目光沉痛。廣瀾不是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但現在得到確認,才渾身僵住,忽然用力捂住臉,指縫霎時便被濡溼。
天地間只有斷壁中流水潺潺的聲響。
弈樵忽然開口了:“丫頭在哪兒?”
無人回答他。
他一把抓住廣胤的領口,幾乎將他半個人提起來,是前所未有的疾言厲色:“她在哪兒?!”
長淵看出了他情緒不對,雖然心中亦疼痛不已,卻仍舊保持了理智,攔住他的手臂:“弈樵。”
弈樵沒有鬆手,只緊緊地盯著廣胤低垂的眼睛,良久,狠狠地將他扔在地上,驀地轉過身不再看。
他閉上眼。
神識最大限度地延伸至落神澗的每一個角落,甚至超過了這小小山澗的地界,但不論他如何搜尋,這天地間,已經再沒有那一抹他熟悉的氣息了。
十多萬年的朝夕相伴,他看著她出生,看著她長大,看著她走過一切艱難險阻,看著她站在六界的頂峰,看著她漸漸地變得心如止水,看著她終於愛上一個人。倘若換在一年前,他一定不會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會看著她死。然而世事變化總令人措手不及,今日,他卻痛恨自己沒能見到她的最後一面。
這不是真的。
那麼好端端的一個人,怎麼說沒就沒了,還消失得如此徹底,如此無聲無息。
灰驢八八從雲頭上踱下來,用腦袋蹭了蹭弈樵的肩膀。弈樵推開它,此時他彷彿拒絕觸碰一切有形體的東西,彷彿任何實體的存在感都會令他意識到這裡所發生的現實。
——這不是真的。
他在心裡再重複了一遍。
八八鼻子裡發出一點響聲,彎曲前蹄,在弈樵腳邊趴下來,半個拳頭一般大的黑眼睛緩慢地眨動著,映著寂靜的潺潺流水,彷彿源源不斷的悲傷。
天帝原本懷揣著一肚子的質問前來,但如今這個景象,卻半句也無法問出口。
身爲人父,即便往日對大兒子再苛刻,如今亦於心不忍,他拍了拍廣胤的肩膀:“跟我回去。”
那個猶如木樁一般的人終於有了一點反應,他握了拳,又鬆開,幽幽地擡眼,低聲道:“她還在這裡。我不走。”
這時候連素來嘴賤的廣瀾都說不出話。
遠處,曲鏡與渺祝剛剛先後趕至此地。
曲鏡望著滿目瘡痍的落神澗與前方失魂落魄的諸人,腳步定了一瞬,然後快步上前:“怎麼樣了?”他聽不出來,自己的聲音都在發抖。
沒有人回答他。
長淵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中,答案已不言而喻。
曲鏡僵在原地。
遠處渺祝目露悲色,空氣中仍縈繞著淺淺的紫藤花香,花瓣如亮雪飄落,他伸出手,接在掌心。
驚雷劃破長空,青天白日驟然暗沉,烏雲翻滾,如一塊黑色的幕布將整片天空濛住。大雨頃刻而至。雨點噼裡啪啦落下,擊打在斷壁長石上,枯萎的草木重新展開枝葉,褪去焦黑之色,抽芽,生長。暴雨來得迅疾,整個落神澗以及方圓百里皆遭到沖刷,而隨之而來的生機表現爲以肉眼可見速度恢復生氣的花草靈木,大片大片地蓬□□來,連石縫中都鑽出了草葉,遮蔽了大地上激鬥後慘烈的傷疤。
豆大的雨點擊落在盔甲上,叮叮噹噹地亂響。青籬將軍面色沉沉,卸下腰間武器,單膝跪下。
其身後將領見此紛紛解甲卸器,一個接一個地下跪,黑色的甲冑如潮水蔓延,落神澗百里之內,包圍著跪倒了黑壓壓一片。
天界戰後有大祭,祭奠的是無數戰歿的英魂。而所有天界子民跪地,敬的是他們舉世再無的尊神。
落神澗的雨下了很久,大河在這裡重新凝聚,於深澗中奔流而過,彷彿將整個東海的水都抽乾。
當六界仍舊沉浸在魔神即將復出的噩耗中難以自拔的時刻,危機已經悄然解除了。
清醒來得太快。
在一羣仙僚懵懵懂懂不明所以的時候,天帝於無上常融殿發佈旨意:魔神已除,未廢一兵一卒。
衆仙的喜悅尚未來得及爆發,下一句卻是——世間再無尊神。
天界陷入死寂。
天帝並未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全部昭告天下,只告訴了他們尊神與魔神同歸於盡,才保得六界永世大安。於是罷朝七日,天界三年禁紅。
天地大戰以後出生的神仙,基本上都是聽著父神母神與尊神的故事長大的,即便一輩子也見不到她一面,也懷著很深的感情。而自下界飛昇上來的仙官,則並未對尊神的存在有什麼概念,只是位列仙班後耳濡目染,漸漸地才知道尊神在如今天界的地位。此事發生得太突然,沒有人見到魔神被殺死的瞬間,也沒有人目睹曦和羽化的情形。有些人如喪考妣,有些人則事不關己。切膚之痛是最難以感受到的,大部分的人只是被來自老一輩神仙的悲痛濡染,於是跟著心有慼慼焉。而悲痛只是一部分,相比於魔神已除永絕後患的喜訊,一個人的生死很容易被淡化,即便那個人是他們的尊神。
天界很快步入正軌,甚至籠罩在輕微的難以言明的輕快之中。發生在落神澗的事被載入天界史冊,作爲十萬年來最大的災難與喜訊,在絕大多數人看來尚未開始便已經結束。他們沒有經歷真正的災難,因此即便認可,也很難切身懂得那樣轟轟烈烈的疼痛,只有在那一場交鋒中變爲廢墟的落神澗,在曦和與閻燼死去之後,自北向南從中裂開一道巨縫。靈脈已斷,這裡終於成爲四海八荒最大的傷疤,豁口仿似天塹,深淵幽不見底。
廣胤在落神澗待了很長一段時間。
一開始廣瀾發現他的精神變得不正常,十分擔憂便一直陪著他,弈樵亦因曦和之死留在了此地。但大約半個月後,廣胤終於開始吃東西,廣瀾稍稍放下了一點心,便被天帝召回去主持朝局,再過了半個月,渺祝急匆匆地來找弈樵,說了幾句話,便將其拖走了。再後來,這裡只剩下他一個人。
廣瀾一直擔心他精神壓力太大扛不住,其實在最初的那幾日,他腦子裡什麼都沒想。
他眼裡的曦和與弈樵眼中的不一樣。弈樵與曦和在一起生活了太久,她在他的眼中是強大而不可撼動的,已成爲了他生命中的一種習慣,因此事發突然,他根本不相信曦和會死。
消失。這是一個多麼可怕的詞。
而廣胤不同。
自凡界歷劫開始,她作爲他的師尊,作爲他的愛人,永遠都關心愛護著他,而他作爲一個男人成長,不論她有多強,他心中那一股保護她的*都是與日俱增的。他把她當做自己的妻子,他要做一切丈夫該做的事。曦和在他眼中是尊神,是師尊,但更多的時候只是他的愛人,一個普普通通,他要傾盡一切去保護的人。她在他的面前可以隨心所欲,可以哭泣,可以脆弱,她也會受傷,當然也會死。
如今這些真的發生了。
廣胤之所以是廣胤,正因他永遠最大程度地運用自己的理智,他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知道自己應該如何去得到,他不會給自己製造幻象,永遠相信自己所看見的。
他看見她死了。
就這麼簡單。簡單得掩蓋了所有波折的事實,簡單得令人招架不住。
廣瀾以爲他精神不正常,其實他知道自己再正常不過了。
他想過死,但神仙沒有輪迴,羽化就是化作草木甘霖鋪灑大地,即便他死了也沒有機會再觸碰到她,而實際上她已經無處不在了。
他忽然很理解榭陵居。他曾經疑惑,榭陵居要花這麼大的代價去令朝華姬復活,一副爲了她什麼都不顧的樣子,爲何當初沒有殉情。如今他才漸漸地懂了,朝華姬的死是爲了讓自己的愛人好好活下去,榭陵居自然不會讓她失望,即便生命再沒有希望,也要每日看著金烏東昇西落,而西海之西的湯池中永遠都沒有了第十隻小帝姬。
就像他想要用自己的死換來曦和的生,而曦和用她的死令自己活下去。
其實從結果來看,不論是哪種選擇,都是沒有選擇。
過了這段時期的糾結,廣胤便開始回憶自己與曦和相處的點點滴滴。從前不覺得,而一旦細數過來,在他三萬餘年的時光裡,有曦和存在的日子如滄海一粟,卻變成了他的曾經滄海。
從三千年前在凡界的十幾年,到成年禮之後的這兩三年,他們相愛著,很少有轟轟烈烈,卻一直都有磨難不斷,其餘的時間都是沒有盡頭的等待。
而在如此短暫的相戀時間裡,她已經成爲了他的全部。
而剩下的日子,絕望而漫長。
廣胤在落神澗待了將近半年,纔在天帝頻頻的勸說之下回了天宮。
離家半年,天宮除了不再有紅色的東西,其餘任何都沒有變化。
他走進自己的廣晨宮,門廊檐角處處掛著的風鈴在風中輕輕地響,紫藤花與金線纏繞的穗子搖擺著,恍惚那道白色的身影立在硃紅的門廊下,望見他的到來,轉過眼來,微微彎起嘴角衝他笑。
酸意抑制不住地朝著眼眶筆直上升,淚水倏然涌出眼眶。
平靜了半年,他早以爲自己哭不出來了,此刻卻如開閘的洪水,他隻手捂著臉,喉嚨裡發出壓抑的嗚咽,整張臉憋得通紅。
貯藏了那麼多回憶,他早已一遍一遍細細地翻過,但這裡纔是他們共同擁有回憶的地方,他不用伸手,便已經觸摸到她的氣息。
每一個門柱,每一把門栓,每一棵花草,每一座廊橋上都有她的溫度。他們曾在這裡聊天,在這裡慪氣,她曾於湖亭中躺在他的腿上,在書房裡翻著無聊的話本子,一手撐著臉頰,而他從背後擁抱她。
她的一顰一笑,一喜一怒,在此刻鮮活地呈現出來,可他已無暇睜眼去看,所有的感官都無限放大,每一寸毛孔中都充滿了她的氣息。淚水不斷地滾過面頰,廣胤立在原地一動不動,渾身繃得死緊,沒有漏出半點哭聲,喉間卻偶爾發出壓抑不住的嗚咽。
失去了,全部都失去了。
再也沒有人拉著他的手說自己餓了,沒有人一邊躺在藤椅上吃葡萄一邊指責他宮殿建得太奢華該省省錢了,沒有人一臉不情願地蜷在他的懷裡慢慢睡著吐出均勻的呼吸,沒有人可以讓他叫一句“師尊”,說一句“我愛你”。
弈樵說自己錯過了曦和的最後一面,實際上他纔是真正錯過她的那個人。
他從身體裡甦醒過來的那一刻,曦和已經化作瑩白的光點消失,他倉皇地伸手去挽留,卻只有輕飄飄的藤蘿花瓣落在掌心。
而距此上一次見她,他徹底傷了她的心,她折斷自己給她做的梅花簪,吐了血,頭也不回地離開。
他從來沒有如此後悔過。
這樣的結局令他所有的計劃,所有的傷害都成了白費。是他親手搶走了原本應該屬於他們的快樂時光。
他不知道當最後一刻時她心中想著什麼,不知道她是否還恨著他,不知道她是否還認可他。他什麼都不知道,也無從追尋。
鬆開手,眼睛被一層厚重的水霧籠罩,卻仍擋不住二十八天湛藍如水的天空。
宮人們穿梭著忙著手中的事,祈殿的院門常開,書房隔著一道門仍能聞到墨香。
一切都沒有改變。
只是少了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