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死城不知究竟有多大,夜空中漫天的長河閃爍耀眼,卻不是星辰,無法辨別方向。
又是三日過去。
曦和已經(jīng)感受不到自己軀體的位置,心下隱隱有些擔(dān)憂,不知如此走下去究竟何時纔是個頭。而安魂傘卻始終沒有下落,只是她有一種直覺,懸河與安魂傘作爲(wèi)枉死城中最重要的兩個東西,其中必然有什麼聯(lián)繫。既然肉身無法靠近懸河,那麼或許保持這種狀態(tài)纔是最好的方式。
她已經(jīng)推算出他們行走的規(guī)律,並非朝著一個方向悶頭向前,而是在直線上有些許的偏離,如果這樣一直走下去,或許最終她還能回到最初來到此地的位置。只是枉死城委實太大,即便是繞著圈子走,也不知究竟要到猴年馬月。他們每三日才能遇見一次懸河,其餘時間皆是滿目的荒蕪?fù)恋兀戏绞呛棋驳内ず樱踔翍岩蛇^朽翁是不是誆了自己,但很快就否定了這個念頭。朽翁的目的很明顯,他想要她死在枉死城裡,而且他知道,她在得到安魂傘消息後必然會隻身來到此地,這是一個鐵局,再欺騙她便沒有任何意義。
她數(shù)過了隊伍中的人數(shù),最初包括她僅僅二十個人,在第一次經(jīng)過懸河時死去了五個,半途中添了兩個,第二次死了三個,添了四個,眼下十八個人,但永遠都不會變成零。有人洗脫了心魔,又有新鮮的死靈添進來,而這只是一支小隊罷了。這偌大的枉死城中,有不少這樣的隊伍,雖然她沿途所見不多,但每每仰望冥河,都能夠感受到接二連三的亡靈踏入這不歸之地。
人的心魔,是世上最可怕的東西。
她忽然想到了榭陵居。
那個人的避世與弈樵不同。人生在世,有誰不是磕磕絆絆過來的。榭陵居遭逢大變,在碧虞山十?dāng)?shù)萬年孑然一身修身養(yǎng)性,卻最終走到了這個地步,而弈樵雖同樣地退隱三界不問凡塵,卻是真真正正的灑脫。
一般情況下,天族人的生命力都很頑強,而過分頑強的代價便是無法往生,死後皆化作星*露消散在六界,沒有屍身,沒有魂魄,什麼痕跡都不會留下。天地大戰(zhàn)中死去的天族人是有史以來最多的,在那之後,天界的靈氣旺盛了好一段時日,皆是死在戰(zhàn)爭中的前輩所化,尤其是父神與母神。因此雖然在那一場浩劫中天界受到的損毀最爲(wèi)嚴(yán)重,卻偏偏很快將煞氣壓了下去。
而榭陵居不是天界人。他是六界中的異數(shù),在他之前,無人有這般雜糅的血統(tǒng),在他之後,亦無第二人與他相同。因此無人知曉他死後會不會留有魂魄藉以往生。倘若有,或許,他亦會來到這枉死城罷。
曦和的眸中倒映著廣闊無垠的冥河,有星星遙遠地閃動。
這一路上,她將一切皆看在眼裡。不是所有人在生命的最後都會選擇放下執(zhí)念,有些人即便到了靈魂氣盡之時亦不肯隨懸河丟棄心魔,只能在最後關(guān)頭魔化,變成厲鬼,最後被鬼差燒死在懸河裡。
雖然只是極少數(shù),然而那種殘酷可悲的景象,足以讓她震撼。
地獄的業(yè)火燃燒,幫人洗脫今生的罪行,卻不會再給他們回頭的機會。那是最爲(wèi)殘忍的刑罰。
榭陵居執(zhí)念之深,是常人難以想象的。曦和幾乎不需要思考,腦中便會浮現(xiàn)榭陵居的魂魄最終在懸河中燃燒殆盡的場面,心中驀然涌起悲涼。相愛而不得相守,生死永隔,十餘萬年的心魔,外人如何能嚐到箇中滋味。
她回頭看了一眼走過的路,滿目蒼茫的土地,什麼都沒有。就像她每每望入榭陵居眼中時的感覺,荒冷孤寂,寸草不生。
走了一會兒神,曦和稍稍加快腳步跟上前面的人。
正前方有個陡坡,這是枉死城中十分罕見的地形,前方的兩名鬼差帶著隊伍往坡上走去,她一面往上走著一面想,自己如今的狀態(tài)不會累也不會餓,但留在原地的肉身還是會有感覺的,估計等自己回到身體裡,就會立刻被餓死……
她咂了咂嘴,邁上坡頂,待看見坡下的景象時,怔了一下。
陡坡的對面還是陡坡,只不過,下面多出了一條河。
枉死城中不分晝夜,上方的冥河永遠都不會出現(xiàn)白天,曦和只能依據(jù)往日對冥河的熟悉來判斷時間。冥河上方有天空,河中盡是往生的魂靈,如同尋常的江河一般,在不同季節(jié)中,河水的流速會有快慢,而夜間陰氣重,最適宜鬼魂轉(zhuǎn)生,冥河中的光點便會多起來,也流動得快一些,而到黎明時刻,河中的魂魄又會變少,流速亦隨著慢下來。
她算了算時日,距上一次他們經(jīng)過懸河已經(jīng)過去了三日,也該出現(xiàn)了。
只是……
她念及三日前在懸河裡所經(jīng)歷的,雖然已經(jīng)完全記不住細(xì)節(jié),那種感受卻深深地烙印在她的感官裡,此時想起,就如同再次經(jīng)歷一般。
她回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一隻腳已經(jīng)跨進了河裡。
她快速地環(huán)顧四周,可沒等她看見前方的鬼差,便覺得水面迅速上升,從胸口浸入口鼻,直接漫過自己的頭頂,強烈的壓迫從四周傳來,窒息感強迫她張開嘴,卻有更多的水灌入喉嚨。她掙扎著想要脫離這種境遇,沒有任何東西束縛她的四肢,就連腳下的支撐也在一瞬間消失了。她撲騰了兩下,周身竟然是真實的水的觸感,溺死的威脅強烈地刺激著她的神經(jīng),麻痹感卻更加突出了。
手腳如同灌了鉛一般的沉重,她半睜著眼,上方的水面光影浮動,耀眼地變幻。她愕然地發(fā)現(xiàn),在這個地方不僅失去了肉身,竟然連反抗的能力都失去了,她感到自己正在向下墜去。
有瀅瀅的星光從自己身側(cè)掠過,氣泡打著旋兒浮上遙遠的水面。
下方是無底的深淵。
她張了張嘴,可身體已經(jīng)不由自己使喚。發(fā)不出聲音。
星星將河水染成一望無際的深邃的墨藍,漆黑的眼中倒映著遠處水面光影晃動。
她聽見耳際有人呢喃低語。
光暈跳躍著接近,最終覆蓋了整個世界。
……
…………
進入枉死城後,看見的除了死人還是死人,根本沒有半個活物。
一聲嘶嘯並著妖氣沖天,巨蛟卷著長身落下了地。
曲鏡化爲(wèi)人形,牙齒咬得嘎吱作響。
這究竟是什麼地方,不僅沒有活人,連個太陽都沒有,他進來已經(jīng)大半天了,卻始終找不到曦和的蹤跡。
胸中的焦灼與怒氣無法發(fā)泄,曲鏡一掌拍在側(cè)方,成片的山坡被轟然削平,泥沙簌簌地落下來。
他恨恨地一揮拳頭,再次騰身上空。
遠處有銀白色的河道,他沿著河邊尋找。
他不知道曦和來枉死城究竟是要做什麼,但在他來到這裡之後發(fā)現(xiàn)此地根本就是個死城,什麼東西都沒有,唯獨有些古怪的便是這條據(jù)說自冥河分支而來的懸河。
倘若曦和要做什麼事,十有□□與這條河有關(guān)係。
然而自他進來之後,根本就沒有感受到任何活人的氣息。即便如此,他也不會愚蠢到以爲(wèi)曦和已經(jīng)遇難。連他都還好端端地活著,這區(qū)區(qū)枉死城,難道還能奈何父神與母神的女兒?
因此心下雖有擔(dān)憂,卻也僅僅是擔(dān)憂罷了。
臉上因疾速飛掠被風(fēng)颳得生疼,曲鏡不敢飛得太高以免漏掉可疑之處,保持精神高度集中,不肯放過任何視線之內(nèi)的地域。
眼風(fēng)裡有一點白色忽地一閃,立刻便吸引了他所有的注意力。
除了懸河,枉死城中一切都是灰暗的,在這裡飛了大半日,他的眼睛早已適應(yīng)了這樣的環(huán)境,這種素淨(jìng)明亮的白,不可能出現(xiàn)在這裡。
曲鏡驀地頓住身形,往那白點而去。
隨著距離越來越近,那身形越來越清晰。
墨發(fā)白衣,藤蘿發(fā)穗。
這世上沒有第二個人有這樣的背影。
曲鏡面上浮現(xiàn)喜色,加快速度往那身影所在的地方掠去。
腳步重重地落在地上,他快步走過去,見曦和蹲著身子在河邊,伸了一隻手去摸河裡的水,一動不動地,似是根本沒有發(fā)現(xiàn)他的到來。
念及因她的貿(mào)然行事導(dǎo)致自己奔波勞碌這麼多天,下巴上連胡茬都冒了出來,可她竟然若無其事地在這裡玩水,還無視他,曲鏡胸中直冒火氣,從背後拍了她一下,口氣不善地道:“你,跑到這裡來做什麼?知不知道有人擔(dān)心?”
曦和竟然無動於衷。
曲鏡原本怒氣已經(jīng)衝到了腦門上,這會兒忽然察覺有些不對。
他繞到她的身邊,見她始終保持著撩水的姿勢不動,眼睛亦望著河面,卻無神。
他伸出手,輕輕地扳動她的肩膀:“曦……和?”
她忽然倒下來。
曲鏡大驚失色,慌忙抱住她,低下頭見她倒在自己懷裡,雙目卻仍舊毫無神采地睜著,他飛快地晃了晃她,語氣急促了些:“曦和?”
懷中人仍舊沒有反應(yīng)。
他緩慢地把手靠近她的鼻端。
淺慢均勻的呼吸觸碰到他的手指。
他稍稍鬆了半口氣。
曲鏡皺著眉。
想了半晌,他也想不出究竟發(fā)生了什麼事,直到不遠處響起骨笛的曲調(diào),一小隊亡靈走過來。
他驀地擡頭看了一眼那遠處的亡靈,再低頭看向曦和,手指翻飛,一道鮮紅的印記拍入她的眉心,卻如石沉大海,沒有半點回音。
曲鏡面色唰地蒼白。
魂魄出竅,竟然是魂魄出竅。
但這具軀體的體徵仍舊正常,這說明魂魄未散,她還活在這城中的某個角落。
曲鏡咬咬牙,手掌自上而下?lián)嵘纤难鄄€,然後二話不說抱起她,再次騰空。
這個地方壓制了魂魄的力量,曦和一旦失去肉身,即便她法力再高也無法施展,萬一遇到危險,在這麼空曠的地方,她連躲都躲不了。
厲風(fēng)呼嘯,曲鏡抱著曦和的身體,開始尋找這片土地上聚集了亡靈的隊伍。
這個地方□□靜了,安靜得死氣沉沉,他的心已然完全被不祥的預(yù)感所籠罩。必須儘快找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