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和好半晌沒回過魂來。
廣胤換了個姿勢,將她抱得更穩一些,拍了拍她的後背:“還好麼?”
曦和臉色仍舊發白,向下面看了一眼,頭一次心裡這麼沒底,聲音有些發啞:“嚇死了。”
青櫻也飛過來,緊挨著她,生怕廣胤一個手抖就將她家主子扔下去了,擔憂地問道:“主子你怎麼了?”
曦和握了握拳頭,然後又鬆開,道:“方纔忽然有一陣子乏力,不打緊。”推了推廣胤,“你放我下來。”
廣胤皺了皺眉頭,緩緩鬆了一隻手臂將她放下來,另一隻手還是緊緊地牽著她,見她終於穩穩地踏在了空中,鬆了一口氣。
曦和的臉色亦略略放鬆。
“究竟是怎麼回事?”廣胤面色仍舊嚴峻,“即便生一場病,也不至於虛弱到如此地步罷?”
曦和此時已恢復常態,揉了揉太陽穴,亦覺得此事十分蹊蹺。她身爲上古神尊,自洪荒末年出生至今,法力對於她來說就如同手足一般,連意念都不需動一動,信手則來,使得十分自然,可方纔那一瞬間,身體中的法力忽然就憑空消失了,她半點感覺都未有,便那般不明不白地向下掉。
“我不清楚,只覺得似乎有著什麼東西正在壓制我一般。”曦和伸出手,在虛空中輕輕地抓了抓,道,“按理來說,這天祈朝國泰民安,祥瑞之氣甚是豐厚,不應當平白無故出現任何異象纔是。”
“壓制?”
曦和點點頭:“是這種感覺,似乎還有一點熟悉,但又說不出究竟是怎麼回事。”
“按道理,這裡你纔是法力最高的神仙,爲何獨獨你有這種反應,而我半分反應都沒有。”廣胤看向青櫻,後者亦搖頭表示瞧不出眉目,他的眉頭愈發緊蹙,“身上可有其他不適?”
“只是覺得有點乏,並無其他不適。”曦和想了想,問道,“照你之前所言,三千年前我亦在此處,那時可有任何不妥?”
廣胤道:“三千年前你在這兒一直活蹦亂跳的,哪裡有什麼不妥。”
曦和道:“那就是這三千年中出了什麼變故。”
“你可確定是這處凡世的原因麼?”廣胤凝視著她,“你自己沒有任何問題?”
曦和聳了聳肩:“我也說不準,但我自己感覺是沒什麼病痛的,我活了數十萬年,從來也沒莫名其妙生過病。”
青櫻道:“既然主子你認爲是這天祈朝的緣故,何不去問問江疑?江疑在此地居住了數千年,是這天祈朝唯一一個神仙,若有什麼變故,他應當是最有可能知曉的。”
廣胤微微頷首:“正巧我們要去榮江,就順便去他府上拜訪一番。倘若江疑都不知道,那想來這天祈朝就沒人可知一二了。”
曦和覺得有理。
於是三人便加快了腳程,掠向了京城東面的榮江。
城郊比之京城之內顯然要清靜許多,三人在空中,遠遠地瞧見前方一條瑩白的緞帶似的河流橫亙在眼前,形成了天祈京城輪廓的一部分。
榮江是一條相當寬闊的河流,乃是整個天祈第二大河,京城依其主幹而建,周邊百姓世世代代以其爲哺育之源,賴其繁衍。榮江自西北向東南流經京城城郊,西側是寬闊的河岸,再過去一些便是繁華的京師,而東面則人煙稀少,蒼翠青山,層巒疊嶂,再往遠處則雲霧繚繞,隱約可見峭壁聳入其間。
這山河錯落形成一道天然屏障,地形有利,又處在交通樞紐,因此京城這一帶自古以來便是軍事重地。
曦和生長在天界,自小看這般的山川大河已經成了習慣,因此也並不覺得有甚可在意的,而青櫻難得踏出洛檀洲,瞧見那山河之勢,興奮得兩隻眼睛幾乎冒出了綠光來。
三人停在空中,曦和大量著下方景色,微微頷首,語氣中有著讚歎之意:“這京城的風水委實很好,此榮江一帶山水草木有致,唔,這天祈的開國皇帝倒是選了個好地方。”
“此處乃軍事要塞,且資源豐厚取之不盡,自古以來便常常作爲一朝都城。”廣胤解釋道,“那遠處聳入雲霄的山峰,便是白旭仙山,我三千年前下凡歷劫時,便是在那裡清修的。”
曦和唔了一唔:“看來,你那凡界的老爹也不算太狠心,好歹將你擱在了伸手便能摸到的近處,果然還是血濃於水,血濃於水呀。”
廣胤看她一眼,不置可否,繼續道:“也就是在那裡,我遇見的師尊。”
曦和頓了頓,目光遙遙地落在那雲間隱隱約約的山峰之上:“唔,這樣子麼?不過眼下看去,那什麼仙山除了高了點兒,卻也似乎並沒什麼特別,更不見得有什麼仙氣,我三千年前的眼光便是這樣麼?”
廣胤似笑非笑:“凡界的變遷比其餘五界都要快上許多,凡人性命亦不過區區數十年便要轉世投胎,更何況三千年。那白旭山三千年前確然是一座仙氣縹緲的仙山,歷經了三千年的風吹雨打,那滄海桑田都來來去去地變了許多回了,也難免仙氣受損些。”
曦和點了點頭,覺得有理。
青櫻提醒道:“主子,咱們今日不是特地來找江疑的麼?”
廣胤道:“是了,閒話少敘,先找江疑問問此地情況要緊。”
於是三人便隱去了身形,從空中穩穩當當地落了下去。
岸邊有稀稀落落的行人,有些是聚在一塊兒賞景作詩的文人,有些則是成雙成對的年輕男女,並不像街市上那般行色匆匆,皆悠悠然在岸邊,或坐或立或行。岸上每隔一段路便設有簡單的茅棚,供往來行人休憩所用。
榮江不愧是天祈第二大河流,其河面相當之寬,水流倒還算是均勻平緩,河面上有幾隻竹筏和畫舫悠悠地飄著,岸邊有淺淺的沙洲,初夏的蘆葦碧綠碧綠,隨著微風蕩起一陣陣碧浪,很是好看。
三人在一寂靜處顯出身形來,曦和感受著迎面吹來的涼風,望著眼前的美景,覺得此處景色端莊而不失雅緻,秀麗而不減恢弘,誠然如廣胤所言,是京城附近頂好的一處美景了。
河面上有一座裝幀雕飾皆十分精緻的畫舫緩緩駛過,有絲竹之聲傳來,很是悅耳。
曦和眉頭一揚,一陣微風拂過那畫舫,將秋香色的紗簾輕輕吹起,露出裡面的景緻。她微微頷首,讚歎道:“嗯,是個美人。”
廣胤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
曦和擡頭望了望天色,頭頂上晴空萬里,感慨道:“這麼風和日麗的,最適宜才子佳人結伴出遊麼。”
廣胤笑了一聲:“若是你再長大一些,再說這些話也不遲。”
曦和覺得此語話中有話,明智地選擇了不搭茬。
她轉了轉目光,在河面上隨意地掃了掃,忽然望見不遠處上游出現一個黑點,微微瞇起眼:“那是什麼?”
廣胤朝著她的目光望去,只見那遠處的一枚黑點由遠及近,速度在水上算是十分之快,片刻便已經能看出是一條小船的輪廓。
那小船劈波斬浪,不知究竟是誰在撐船,在江中飛快地行駛著,與那流速平穩的水流大相徑庭。
岸上響起幾聲驚呼。
曦和三人眼睜睜地看著那小船自遠處急流而下,衝著江中那原本安然行駛的畫舫直直地撞去。
幾聲尖叫起伏,那小船砰然撞在了畫舫上,碰撞聲與木料斷裂之聲連在岸上的行人都清晰可聞。小船受到阻擋,在頃刻之間便變爲碎片,而那畫舫在水面上被撞得幾乎側翻,然後嘩啦啦地落在了江面,幾欲傾倒。
曦和倒抽了一口冷氣。
只見那畫舫上撐船的船伕其中一個已經落水,另一個死死地扒著艙檐使得自己倖免於難。船艙中傳來幾聲尖叫,船身搖晃數次,一方船舷已斷,隱隱有下沉之勢。兩名女子從船艙內跑出來,在船舷斷裂處險險剎住車,緊接著又出來一雙男女,看裝束應當是這畫舫的正主,那女子便是先前曦和瞥見的那位美人。
此時這美人花容失色,緊緊地攀著身側男子的胳膊,面色發白地望著不斷下沉的船身與周邊滾滾流動的江水,可見十有八/九是個旱鴨子。
曦和正思量是否應當出手相救,然則下一刻從水下便躥出三道黑影,穿著夜行衣,渾身溼透,黑布蒙面,手中還皆拿著明晃晃的大刀,看那架勢,絕對是練家子。
曦和始認出,這三人便是之前那直衝而來的小舟上的三人,這麼一會兒沒出現,原來是潛到水底去了。
竟然是場刺殺。
曦和覺得自己的運氣實在忒好,難得下一次凡,竟也能瞧見這般不多見的戲碼。
船上的男子見勢不妙,連忙從腰間抽出長劍與黑衣人對峙,將那美人護在身後,然則這位公子雖然有些氣概,武功卻著實不佳,再加上畫舫正不斷下沉,腳下不穩,便更是不妙。三名黑衣人前後包抄,將船伕以及兩名丫鬟利落地咔擦了,船上除了他們便只剩下了這一雙俊俏的男女。
岸上的行人紛紛駐足,有些人在大聲呼救,奈何船在江心,一時皆束手無策。
眼見著那明晃晃的大刀便要砍在那男子的手臂上,曦和眉頭一動,江水中央的畫舫船身一晃,再一穩,如同找回了被撞壞的部分一般,立即停止了下沉。
廣胤瞟了她一眼,眼中有些許的不贊同,但並未出手阻止。
只見原本還算是平靜的江水忽然掀起大浪,一片浪花重重地拍在了畫舫上,打得人措手不及,當即將船頭舉刀的兩名黑衣人拍了下去,而那一雙年輕男女腳下卻像是紮了根似的,除了身上濺了些水點子,絲毫不爲所動,男子見已有兩名黑衣人落船,當機立斷,手中長劍刺進最後一人的胸膛,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再一腳踹過去,便將其果斷地了結了。
岸上人皆鬆了口氣。
船上人亦鬆了口氣,但這口氣尚未完全鬆出來便噎在了喉嚨裡,他們很快意識到,雖然解決了對手,但此時船已經破了,船伕沒了,自個兒正被困在江心呢。
只是所幸畫舫雖然損毀,卻並沒有繼續下沉。
廣胤垂頭看了一眼曦和,然後望了一眼被困在江心的二人,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身形一動,便腳踏流波,化作一道殘影掠上了船。
岸上的人再一次驚呼,但此番曦和卻能從他們的驚呼裡面聽出一點善意來。
她看著落在了那船上的廣胤,讚賞地頷首,覺得他這個做法十分妥當,她依稀記得,凡人雖然不會法術,但有一門功夫是叫做輕功的。廣胤這麼子低調地蹚著水踏過去,落在凡人眼中,應該也就是這個意思。既順理成章地救了人,又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她覺得廣胤此舉甚合她意。
之間那江中的三人似乎講了幾句話,廣胤微微遲疑了一下,然後很是利落地將那花容失色的美人打著橫抱起來,使出那看似輕功實則乃是地地道道的法術,又一次蹚著水踏了回來,那男子緊隨其後。
曦和覺得,雖然後面那男子使的恐怕纔是地道的輕功,然則走得踉踉蹌蹌,絲毫比不得廣胤抱著一個人走的穩健,還是她家太子看得比較舒服。
冒出這個想法之後,她愣了好半晌,覺得自己大約是魔障了,甩了甩腦袋,待她回過神來,廣胤便已經抱著那美人與那緊隨其後的公子到得岸上來了。
曦和向後退出了一步,給他們騰出個落腳的地兒來。
廣胤將那美人放下,美人似乎已經被嚇得魂不守舍,呆呆地看著廣胤,眼珠子都不轉一轉。而那男子則走上前來,雖然身上濺了幾滴血珠子,卻並無損其風致氣度,他上前來對廣胤做了個揖:“感謝這位英雄,救命之恩其比海深,在下與舍妹感激不盡。”
曦和唔了一唔,心下有些索然,原來是兄妹。
廣胤將那女子擱下之後便未再走近,面色淡淡地頷首:“此乃上天定數,二位命不該絕,今日若非我在,亦有他人施以援手,不必言謝。”
曦和奇怪地瞧了一眼廣胤,覺得他此舉甚是冷淡。
然則廣胤的冷淡似乎並未被那公子察覺,其人很是懂禮,仍舊上前一步,取下腰間一枚玉佩,道:“大恩不言謝,英雄舉手之勞,於我兄妹而言卻恩大於天。此乃在下隨身之物,英雄持此物可在各地登雲樓尋求幫助,還望英雄收下。”
曦和微微頷首,覺得這公子不僅人生得俊朗,眼睛也生得甚明亮,竟然能看出廣胤並非久居京城之人。不過她並不曉得這個登雲樓究竟是何地,聽這公子的口氣,似乎並不是個默默無聞的地方。
廣胤垂眼看了一眼那玉佩,略略停頓,也並未再出言拒絕,將其收下:“多謝。”
那公子滿意地點點頭,然後扯了扯站在自己身後的那名女子,道:“寧歌,還不謝過這位英雄?”
一直躲在兄長身後的女子被點到名,終於躊躇地上前兩步,擡頭看了廣胤一眼,又看了他一眼,然後行了個禮,聲如蚊細:“多謝公子救命之恩。”然後那清秀的臉頰上飛上兩片紅雲,又躲到自家兄長身後去了。
青櫻傻了眼。
曦和亦有些發木,擡頭望了一回天,始覺只要跟著身邊那個人,這天上便必是一刻不停地下桃花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