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俊宏吃過這蔓藤之虧,對那蔓藤之中伸出的手心懷芥蒂,此刻便只是小心翼翼站在一旁,極不願靠近。
翊忽而哈哈大笑嘲笑起來,卻猛然被柳俊宏和君諾,一個鎖頸,一個捂嘴。
君諾小聲道:“別把那蔓藤裡的東西驚醒了!如此蔓藤,還不知其中藏著多少,別到時候跑都跑不了。”
翊掰開柳俊宏的捂在他嘴上的手,道:“怕什麼,一把火燒了。”
君諾望著那深邃的暗處,眼神中透著憂色,:“你如果知道燒了之後燒掉的是什麼,留下的又是什麼就不會這麼說了。”
“那怎麼辦?”翊問道:“不進去了?”
“進吧。”君諾道:“我是一定要去探個究竟,你們也是不撞南牆不回頭,那就一起進吧。”
她手掌翻轉,發動火照術,當先向前走去,又壓低聲音提醒:“小聲說話,這蔓藤裡的東西對聲音極爲敏感。”
蔓藤不過丈高,但都是頂上密集,地面處稀疏,所以三人穿行在蔓藤中,倒是頗爲自如。
君諾未避免驚擾蔓藤深處的東西,便將火照術的光芒盡力控制在極小的範圍內,三人走得亦步亦趨。
柳俊宏卻忽而問了一句:“其實我有點想不明白。那井底的蔓藤至少是在井底,常人不會跳入枯井底去,自然很難發現。可這滿雪山的蔓藤,怎麼會沒人發現?”
翊回道:“也許發現了。”
柳俊宏又問:“這麼大的一片蔓藤,如果被發現了,豈不早就傳得沸沸揚揚?我這幾日在冰凌城,怎麼沒聽人提及?”
“因爲發現的人……都被這蔓藤給……吃了。”翊說著,又想大笑起來,被君諾睨了一眼,立刻噤聲。
柳俊宏翻了個白眼:“有本事你讓他來吃你啊。”
“爲什麼是吃我?”翊道:“不能吃你?”
柳俊宏道:“先吃你我才能見證到爲何蔓藤被發現了,卻無人傳出消息去啊。”
兩人邊走邊鬥嘴,竟是一刻不停。君諾在前面走著,忽而腳下一頓,步子戛然而止,讓身後兩人爲之一驚,也跟著停了下來。
雪中靜處,風雪皚皚,從那蔓藤縫隙裡飄下,一片淒涼。
翊搶上前,以爲她遇見了危險,問道:“怎麼了?怎麼?”
君諾露出一絲苦笑:“我知道這些蔓藤是什麼了。”
柳俊宏也圍了上來,一臉興奮好奇,問道:“是什麼?”
君諾繼續苦笑:“這天地間有一種事物,既不算人,也不算物,可以稱它們爲寄宿共生。”
“哦。我知道。”翊一臉不在意地笑道:“驚霧山裡這些可多了。”
“怕是與你所見的那些大有不同。”君諾道:“今日我們所遇蔓藤與枯井裡的是同一類,它們從不單一停留在一個地方,會四處遊走。而遊走的方式,不是從泥地裡,是直接在地上行走。”
“行走?怎麼走?”翊一臉不屑的問。
柳俊宏卻已經回想起自己在井底所遇見的慘白的手,立時有了猜想,問道:“像人一樣?”
“它們的宿主便是人。”君諾看向一旁的蔓藤,臉色大爲不妙。
柳俊宏和翊互看一眼,俱是驚訝。一個初涉塵世的武道少年,一個驚霧山深處的羽人少年,自然對這些奇異之事又好奇又驚懼。
君諾又道:“據聞,人一旦破口出血,這些蔓藤便會藉著血流侵入人體從而生存下來,再慢慢從身體里長出來,人體作爲根基,蔓藤作爲枝丫。最小者,可以長成一株新苗般大小,最大者,可爲參天大樹。”
三人不約而同看向四周密密麻麻層層疊疊的蔓藤,瞬間心底發麻。
君諾道:“它們尤其喜歡十二三歲的女童作爲宿主,這些女童個個嬌小魅惑,世人爲他們取名爲‘媚蘿’。一旦寄生成功,便是相互依存,共生共死,蔓藤就能讓女童獲得相對永生。”
“永生?爲何是相對?”柳俊宏大眼忽閃忽閃,極爲感興趣。
君諾苦笑,還真是跟我一般,好奇心過重,“因爲媚蘿可以有數千年的生命。但需要他們自己尋找陰暗之地、戾氣深重之地或是新鮮人血供養體內的蔓藤,才能生存下去。”
柳俊宏喃喃問道:“那這豈不是,很痛苦?用數千年的時光四處遊走,卻只能生活在陰暗之地,只能日日夜夜擔心自己下一刻就會找不到這些戾氣或鮮血而生死?”
“要我這般活幾千年我可不願意。”翊也在旁邊嘀咕起來。
“可是啊!”君諾道:“媚蘿雖然聚居,可……從未聽聞過會有如此龐大的羣體,只能說明,這裡的戾氣超過我們想象。”
她停頓片刻,再次緩緩開口:“說實話……我……怕了!”
這一句“怕了”,讓另外兩人也產生了懼意。
她目光遊走不定,腳下飄飄蕩蕩,在空地轉上一圈,斜眼撇去,探查二人神色。
柳俊宏年少,又歷事較少,此刻正是心高氣傲,將細柳劍當胸一橫,道:“怕什麼?出來遊歷便是預見定會遭遇危險!”
“你可知這一大片蔓藤有多少媚蘿才能形成?”君諾停頓片刻,掃視了一眼四周,苦笑著:“以千計。一將雖勇,怎敵千軍?你有膽氣往前,我還沒那信心走完。此間通向何處,去往何方,我等都不知曉,你說要怎麼走下去?”
“那……怎麼辦?”柳俊宏眼中顯出動搖,“我可是要成爲不世英豪之人,可不能還未磨練出本領就困死在這其中。”
“你?就你?”翊在一旁聽見柳俊宏的豪言壯語,譏笑:“乳臭未乾,比我不如,還想成英豪?”
柳俊宏又是一個白眼:“你不懟我不舒坦?”
“不懟你,愧對你!” 翊漫不經心地道:“退吧,反正跟咱們也沒啥關係。”
畢竟這趟出行於他而言,不過是陪君諾遠行,至於能遇見什麼能得到什麼根本不曾在意。
“可往那裡退?”柳俊宏問道:“我們進來之後是憑感覺到處亂走,只以爲隨便走走找到什麼是什麼,現在往哪裡退?”
一陣沉默,在這雪寒之地,顯得更爲突兀。
初入此地,倒是真的一心往前,只覺得信心滿滿,半點沒察覺到異樣。可如今君諾這麼一提,他們倒是回味過來,還是太莽撞。
“不如……從天上吧。”君諾指了指夜空下的密林:“翊你是羽人,你能飛,你先帶他出去。”
柳俊宏:“爲什麼?”
翊:“憑什麼?”
君諾眨了眨眼,快速回道:“因爲你一次只可帶一人,先帶我出去,你未必肯回來救他。而先帶他出去,你一定會盡快返回救我。”
柳俊宏和翊互看一眼,滿眼不爽快。
君諾打算從翊這邊勸說,便對他道:“我會火照術,但凡有點什麼異常還可自保。等你再回來尋我時,只需在空中一聲呼喊,我便能用火照術替你指引,讓你在這重重蔓藤之中找到我。你覺得呢?”
翊用餘光瞥了眼柳俊宏,滿臉嫌棄,卻還是同意了。他張開雙臂,雙手抓住柳俊宏肩頭,看準了一處較大的蔓藤空隙,又叮囑了幾句才騰空而起。
君諾笑著揮了揮手,示意放心。
翊的雙翅剛剛離開匯演,她立刻收起笑意,雙眼轉向那黑沉沉的深處,不知爲何,她總覺得那蔓藤深處,另有天地,令她血脈噴張,令她產生非去不可的念頭。
從她在井底第一眼見到蔓藤時,便已經知道她們是媚蘿,如今忽而講出,顯得她也是突然想明白才心生退意。
實際上,只是因爲此路危險重重,那兩個涉世未深的少年未必有心同歷險境。倒不如騙他們離開,自己再去往深處。
而且她已經極盡所能將媚蘿描述的森然可怖,他們總不至於明明懼怕還想進來吧?
君諾輕輕一閃身,迅速朝一旁黑色陰影中奔去。火照術僅僅只能照亮周圍,稍遠處根本淹沒在夜色之中。
一路小跑,忽而涼風襲來。蔓藤深處因爲遮擋了風雪有些悶,可這迎面而來的涼風和雪氣,又是什麼?
君諾忽而停步,卻見自己已經奔至蔓藤邊緣,峭壁陡立,高聳而上,旁邊一個轉角處有些許光亮和飄散的雪花。
遠處空中傳來陣陣呼喊,隱約聽見是在喚自己的名字“君千羽”,想來必是翊已經將柳俊宏安置好,此刻正返回尋找自己。
她搖了搖頭收起火照術,讓自己完全隱匿在黑暗中,右手覆上後腰刀柄,閃身轉過峭壁。
風雪撲面而來,夜空下有些淡淡的光亮,是從那石壁上散發出來。
猶記得有書冊記載,冰原有雪螢石,呈七彩色,能於夜晚發出炫目光亮。微微淡淡的光亮之下,一條小路沿著峭壁蜿蜒盤旋而上。一邊是皚皚白雪,一邊是懸崖峭壁。
風雪撲面,孤身前行,耳邊呼呼風聲不斷。君諾不禁感慨,以往也多次踏足冰原,雖也有所奇遇,但如今這般接連遇見傳聞中書冊裡的奇聞異物倒也是頭一遭。
心中若有所思,神思卻依舊驚覺。這蜿蜒小路盤山而上,除了偶爾路徑狹窄,只餘兩人擦肩而過的寬度之外,再無其他兇險。
可……沒有兇險反倒是最大的兇險。
走著走著,君諾忽而覺得吃力起來。自己多年走南闖北,又是修仙之人,絕不會如此快便散去力氣,也不知爲何此刻竟然覺得頭暈眼花。
她停下歇了歇,遠望峭壁之下的深淵,只覺得若是在日光之下,自己定然會腳底發軟。
這一停歇彷彿眼睛更爲模糊。雖說夜色正濃,可那七彩雪螢石分明可以……君諾一回頭,卻見那山壁也變得模糊起來。
恍惚間,身後一陣風輕柔靠近,這風來的蹊蹺,還是暖風。地上重雪發出清脆聲響,一隻手輕輕將她纖細的手腕握住。
她猛然擡頭,映入眼簾的是一張陌生的臉,一雙熟悉的眉眼,還有微微上挑的左眉。雖近在咫尺,卻模糊地遠在他處。
“你……”君諾一時頭暈眼花就要栽倒,卻被那強有力的雙手輕輕握住雙肩。清風過,一條白色絲巾矇住她的雙眼。鼻尖是熟悉的髮香,耳邊卻響起一陣小小的噼裡啪啦聲,像是有什麼在燃燒。
片刻之後,所有聲音戛然而止。握住她雙肩的手忽而挪開。
莫不是又要走!君諾一慌,右手慌不迭地拽住了一隻手臂,左手迅速一把拉下遮住眼睛的白絲巾。只一眼便愣住了。
一身慵懶長衣,白色底墨色紋,猶如一朵朵墨染的花紋綻放在宣紙上一般,好一個仙風道骨之相。
一頭銀色長髮洋洋灑灑掠過臉龐落於肩頭,隨風吹起,帶起一陣隱隱淡淡的香氣。
而他的兩隻眸子,深沉乾淨,未染一點風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