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諾迎上前去,見他渾身上下妖氣橫亙,從體內穿進穿出,卻雙目緊閉,雙拳緊握,看起來很是痛苦。
“容傾?”君諾喚了一聲,忽而又自嘲,幻術之中,幻境擾心,但憑一句呼喚,又如何能喚得醒?
容傾,三千年妖王,如果還有他逃不脫的恐懼,那會是什麼?有什麼人或物能讓如此強大的妖王感到恐懼,深埋心中,還走不出來?
這一瞬間,君諾忽然很心慌。她忽然很害怕今後無人替她照亮夜空,無人替她清掃蜘蛛,無人對她說“有我在”……
心慌意亂間,君諾一擡手便握住他雙臂,下意識想要搖一搖他,卻突然被一股殺伐之氣捲入。
迷惑之氣倒灌,胸口一陣憤懣,瞬而陷入一片混沌之中。
明月皓皓,夜風習習,風吹柳條,輕柔舒展。
一處林間小院門口站著一個男子,懷抱雙臂靜立在籬笆之旁。
月色之下,只單是背影,也可見其卓然之姿,高束黑髮,身形挺拔。
他一轉頭,一雙劍眉冷冷淡淡,一雙美目清澈見底,與君諾的目光剛巧迎上。
這……不正是那冰凌城裡的說書人!
不,這正是幻化成說書人的妖王容傾!
唯一不同的是,說書人帶著綸巾,下顎留有鬍鬚。而此刻的這人,只是個相貌端正的中年男子。不美不愁,不柔不冷。
容傾盯著君諾所在的方向看了一陣,似是在辨別什麼,卻又辨不明,很快便迴轉頭去,繼續看向院裡的那小窗。
他看不見自己?君諾下意識低頭去看,地上除了青石路,便只有飄落在地的柳葉。哪裡有她的腿,她的腳?她驚慌失措想伸手出去,卻只覺腦子動了,手沒動。
轉瞬之間,君諾便反應過來。這裡是妖王容傾的幻境,一個屬於他的恐懼地界。自己只不過是個旁觀者,不能說話,不能動,只能看。
可這微風輕拂,柳葉盪漾,溪水淙淙入耳,哪裡恐怖?
君諾朝那小窗看去,燭火光影影綽綽,輕輕跳動,映照出兩個人的身形。
“吱呀”一聲,小院裡的一間房門被打開,一個書生模樣的青年正扶著一個身著青色布衣的女子走出。那女子臉部被一條白絲綢遮住,一雙眉眼略顯怠倦。
青年書生將女子送到門口,盈盈拜倒,“多謝趙小姐,小生定會用盡心力拔得頭籌,堂堂正正迎你入門。”
趙家小姐也是盈盈回禮:“承君所願。”
容傾將趙小姐扶住,上了馬車,駕車而去。馬車行進極爲緩慢,馬車裡的小姐卻咳嗽不止。
君諾只覺得自己好似漂浮在空中,卻又不知到底如何飄蕩著。
“小姐,要停下歇會麼?”
趙小姐的聲音傳來:“不用。”
“小姐有沒有想過,也許那何公子在騙你。”
趙小姐:“沒有根據的事情不要胡說。何公子文采斐然,人品上佳,髮妻過世多年仍癡心相待,此世間自是再難尋到這等良人。”
“小姐想知道有沒有根據,不如回去看看。”
趙小姐沉默良久,終是道:“人之相處,定然信任爲先。”
容傾沉默半晌,駕著馬車緩緩而行,聽著趙小姐在馬車內又是一陣咳嗽,不由得皺起眉頭。
“小姐……我自小姐十一歲,便在趙家做馬伕,如今也有六年了。這六年的時光不短,難不成還不及一個您剛剛認識兩月的人值得信任?”
趙小姐終是止住咳嗽,似是思考了好一陣,才道:“容叔,不是我不信你,是我……不相信有人會騙我這個病弱之人的情感。”
容傾苦笑:“塵世悠長,凡人多心,小姐你……哎……”
“容叔……”趙小姐聲音從那馬車中淺淺傳來,“掉頭吧。”
馬車在距離小院稍遠的地方停了下來,容傾扶著趙家小姐緩緩靠近。卻聽得小院裡一男一女兩人嬉戲之聲。
女子嬌俏聲起:“她真的那麼聽話就把她爹定的題給你了?”
“當然。”書生道:“她巴不得我娶她,自然是拱手送上。”
“那過幾日你去提親的時候,一定可以輕易答了他爹的三個問題,輕鬆過關的吧。”
“也不能說是輕鬆吧,我家境貧寒,若要娶她只能入贅,不能表現得太明顯,免得讓他那多疑的老爹以爲我太想進入他們家大宅了。”
“哎,我是不聰明,想不明白。反正你說好了,等站穩了根基,毒死了那頭,就把她一起弄死,再娶我過門。”
“誒,她那病懨懨的模樣,不用我出手,把你娶了她自己就能氣死了。”
“你倒是好謀算。虧得她眼瞎,喜歡上了你。”
“那你豈不是也眼瞎?”
“我不是眼瞎,我是有眼光,早早瞧上了你,知道了你的這般宏圖大願。”
兩人嘻嘻哈哈一陣,甚是親密。
世人只道情難自已,又有多少人明白人心隔肚皮。君諾聽的是毛骨悚然,不由自主擔心起那嬌弱的趙家小姐。
趙家小姐出生當地大戶人家,其父爲擇良婿苦心想了幾個題目。而她將這題目偷出來交給這何姓書生,爲的是增加他被選中的機率。卻沒想,這書生只不過貪圖其家中財富,又欺騙感情,她剛一離去立馬和別的女子廝混。
趙小姐纖纖玉手緊握門楣,淚如雨下,輕輕推開了半掩的門。只見一男一女衣衫不整正在屋內追逐,嬉笑恣意。
門的輕響聲驚動了二人,赫然回首俱是驚訝。
“趙……趙小姐?”書生眼見著大滴眼淚落地的趙家小姐,驚呼之後,赫然不知該說什麼。
而那女子慌亂穿衣服,手忙腳亂間躲入了屏風之後。
趙家小姐一聲冷笑:“打擾二位了,我不過是想看看,到底是怎樣絕色的女子。”言罷,趙家小姐轉身欲走,卻腳下不穩踉踉蹌蹌。
趙家小姐只以爲那女子容貌勝過自己,所以才能得這姓何的人喜愛,可一見之下,只覺得長相普通,心中更是難解。
可不管再難理解,終究也是不能再次失了顏面,她決絕地撐著容傾的手臂,緩緩向馬車走去。
容傾一臉關切,好幾次欲言又止都沒能說出半個字。
“容叔,走吧,該回去了,被父親發現不好。”趙小姐說著話,淚水從眼角滑落下來。
“小姐……趙小姐!”那書生並不死心,從屋內追了出來,一隻腳還沒穿上鞋。
容傾一回頭,一個眼神便驚得那書生不敢再向前,卻依舊勸說:“趙小姐,我……我是一時糊塗啊,你再給我次機會!”
“容叔,我總說你想太多,看來是我想太少啊。”趙家小姐忽而停步,臉色慘白,一口鮮血噴出,沾染了那白色絲巾。
趙家小姐緩緩倒地,絲巾伴著血色剝落,面色慘白,嘴角帶血,雙目含淚。
容傾驚得雙手顫抖,緊緊扶住趙小姐柔弱雙肩,將她護在懷中。
這一瞬陡然生變,驚得君諾神思陡然慌亂。若她此刻手能動,定然捂住嘴阻止自己驚呼,若她此刻腳能挪,定然奔上前去看個究竟。
趙家小姐,一副小家碧玉的打扮,臉色慘白,雙眉緊皺,難掩病態。可她那半掩在容傾懷中,嬌弱白皙的臉,分明與自己一模一樣。
一切都如一道炸雷從天而降,將她四肢百骸震得顫顫巍巍。涼意從頂沒入,直入心扉。隱隱約約中,疑惑、驚訝、懷疑……統統瀰漫在君諾心頭。
趙家小姐體弱,這口血一噴出,氣息逐漸微弱。容傾將她抱起,渾身散發妖力,一股又一股細微地輕柔地進入她體內。他在救她,用妖力替她續命!
馬車緩緩而行,林中小宅一片火光。今夜之後,也許有人偶然路過會發現兩具燒焦的屍體,但很快便會被忘卻一空。
趙家小姐自牀上醒來,丫鬟忙忙碌碌,說是今日有好些個公子前來提親,一早就登門了,現在正候著。老爺讓她快些起來,去瞧一眼,看看有沒有閤眼緣的。
趙小姐渾渾噩噩,好一陣才被丫鬟勸說著起身。穿戴好一身衣物,一推門卻見容傾正側立一旁,她一聲驚叫又退回屋裡。
丫鬟自是不解,一臉詫異。趙小姐卻驚叫著疾呼:“不要害我,不要害我!”
容傾擊暈丫鬟,搶進屋內,想要解釋,那趙小姐卻往後躲去,一直躲到桌下,口中喃喃自語:“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小姐……”容傾撲倒在地,在離趙小姐兩步之遙停下,與她之間似是隔著一道天塹,只能無奈苦笑:“小姐莫怕,我不會傷你,更不會害你。”
“你是鬼麼?鬼會吸人陽氣的。你不要靠近我,你也不要害我爹。”
容傾眼中悲慼,起身向後退去,退到門口,遠離趙小姐,這才道:“我不是鬼,也不是要害你,我……所做之事都是爲你好。”
“容叔……你若爲我好,昨夜就不該讓我知道真相。”趙小姐又往後躲了躲,道:“我本來命薄,算命先生都說我活不長久,你就讓我在那謊言裡活著不好麼?”
“可是……我想幫你,想你一生順遂開心。”
“你若想幫我就……就不要出現了可以麼”趙小姐把頭埋進臂彎,哭道:“我害怕……我不知道……不知道你爲什麼可以那樣……爲什麼可以什麼都不做就把他們殺了……我真的害怕……你能不能……走啊。”
容傾沉眸顫了顫,閉上雙眼,但那睫毛久久顫動無法停歇。
好一陣之後,他悠悠一聲長嘆,退了出去,卻又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保重……趙小姐!”
走了?就這樣走了?君諾心底狐疑,想要張口大叫讓他別走。喜歡就說喜歡嘛,或者換個容顏再去接近嘛,何必走的這麼決絕?
她心底這麼想,可卻只是想著。在容傾的幻境裡,她什麼都做不了。
但出乎君諾意料的是,這以後,容傾的確幻化了別的身形出現在趙小姐周圍,只是極少接近,每次都只是在她危險的時候出手相救,又幻化成另一個皮囊守在附近。
他看著她鬱鬱寡歡,終日以淚洗面。
他看著她出嫁,嫁的是同城門當戶對的王家公子。
他看著她兩歲兒子早夭,她哭得死去活來。
他看著她被丈夫始亂終棄,鬱鬱而終。
他離開她走後,她用三年,走完了最後一程,彌留之際,容傾終是又出現在了她的面前。
她顫抖著哭道:“你……不要害我。”
她怕他!從知道他不是人的那一刻開始,就深入骨髓地怕他。
容傾的手緊緊握著,指甲嵌入肉裡,他的心很痛,痛到無法自制。
君諾的心也很痛,痛得撕心裂肺。怪不得,他總是一次又一次地問:“你不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