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不願到北京去見文小姐和那個女嬰也是個中原因。世事倥傯恍惚,正所謂“浮名浮利事如風,漂來漂去有何功”,見了她們徒增煩惱,只怕更生魔障。以前總以爲自己求仁得仁,事在人爲,歷盡坎坷終成大道,誰知道行事往往事與願違,彷彿冥冥中自有天意,竭盡人力,卻終究歸於天命,難道真如桀然禪師所言,命裡有時終需有,命裡無時莫強求,一切隨緣任運纔是真諦?
“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你以爲隨緣任運,真的是那麼容易做到嗎?”身後突然傳來一聲輕微的嘆息。
回過頭來,一個衣衫破爛的老者正在晨光下向我微笑,他站在排水溝邊的草叢裡,猶如一個虛幻的影像。
“一夜無眠,老哥肚中飢餓,不知道老弟能否請頓飯吃?
出門在外,禮數爲先,我向老者拱了拱手。“老哥剛纔的話大有深意,不知道能否賜教?”
“老哥不過一看墳人,哪裡有什麼賜教?”老者呵呵大笑“你們在我這亭子裡休息一夜,請頓飯不算過分吧?”
這時候天色已經大亮,遠處漸漸有三兩成羣的農民走來,那是春耕的人們。這裡的人沒有早起耕作的習慣,守著高粱小米,過著勉強溫飽的生活就已心滿意足,臃弱懶散,得過且過,就連這看墳人也是偷工減料,晚上就溜之大吉,不堅守本職崗位。
這裡的飯店雖不象乾瘦老闆的窩棚飯店那樣簡陋,但桌椅餐具也是油膩膩的,讓人一看就沒有食慾,一個服務員懶洋洋地送來兩大碗小米粥,我不想吃,把兩碗粥都推到老者的面前。
“真香啊”,老頭咕嚕咕嚕地喝完粥,意猶未盡,又用舌頭沿著碗邊舔了一圈,我感覺噁心,連忙把眼光投向別處。
老者吃完飯,用衣袖擦擦嘴,伸了個懶腰“真困!一宿未睡,神仙也打盹,且到不雨亭睡上一覺,年輕人你去不去?”
我搖了搖頭。乾瘦老闆不知道怎麼樣了,我正要到他的窩棚飯店去看一看,至於今後究竟去向何處,我和張鐵嘴還沒有商定,兩個人求師訪道,到最後都有點心灰意冷,仙道可修,只是名師難求,早知如此,還不如當初守著算命攤子,或許還會少走彎路,不用經受那麼多的磨難。
“你已斬得三尸,只是未做到心死神活,不能忘情世間而已。”老者衝著我笑道“年輕人不知心中有何迷惘,竟至元神渙散卻渾然不覺?”
這幾句話正是天書記載中無遮無礙、萬象通明的極高境界,這一個其貌不揚的老者如何得知?
我悚然而驚,自己心神不定、迷惘苦悶之際,這老者的幾句話猶如醍醐灌頂,莫非真的有傳說中的仙人點化?擡頭細看老者,衣衫朽爛,滿面灰垢,哪裡有三患不至的仙風道骨?
“這不雨亭的名字很雅緻啊,不會是你想出來的吧?”坐在靈寶三奇遺棄的小木桌上,我望著躺在地上的看墳老人。
“雖然雅緻,只是名不副實。昨晚不是下了大雨麼?這亭子也沒擋住,你睡的地方就被淋溼了一片。”
看墳老人並不起身,在地上睜開眼睛衝我笑道:“你這年輕人有趣啊,道家經典不通,偏能修成元神離體,定是另有一番奇遇。這不雨亭取自易經卦:密雲不雨,自我西郊,陽氣上升,被陰氣所阻,所以天有密雲,西郊爲西風,自然不會落雨。你不懂卦理,偏偏牽強附會,著實可笑,哈哈。”
看墳老人笑得兩聲,再也沉睡不醒。我心中有事,正要離開這不雨亭,一轉頭間,卻看見一個毛茸茸的東西在墳堆裡出沒,雙目一交,那東西似乎露出驚慌之色,轉眼消失不見。
我心中大奇,這個毛茸茸的動物似乎是個猴子,但什麼樣的猴子能夠直立行走?似乎山西這地方也不會有野生的猴類。看著看墳老人還在熟睡,我從亭子間飛身躍出,直奔向那隻遍體生毛的動物消失處。
這個家族的墓地非常大,大概是大家庭出現了分支的原因,整個林地實際上被分成了好幾塊小的林地,從外面看不清楚,在裡面卻界壘分明,陽間的血緣遠近必然反映到陰間。正值清明剛過,幾個林地祭祀的物品都不一樣,只是這些先人早已魂飛湮滅,根本享受不了這些祭奠,祭品的有無好壞,與陰間其實無關。正如一首詩所說“日落狐貍眠冢上,夜歸兒女笑燈前。人生有酒須當醉,一滴何曾到九泉!”,寫盡了陽間對陰間的虛僞冷漠,對陰間的祭奠與其說是對死者的哀思,毋寧說是活者爲自己尋求慰藉,甚或有些祭奠的本質就是作秀。
那隻動物消失的地方非常顯眼,因爲那是一座孤零零的墳墓,和哪塊林地都不上邊。墳墓的山向位置(一般來說,墳墓的山向就是死者的頭部)立著一塊小小的石碑,字跡似乎很少。我湊上去一看,不覺啞然失笑,只見石碑上歪歪斜斜地寫著八個大字:“生的偉大,死的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