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我醒得尤其早。
天未大亮,皇上還在睡著。
頭一次,我醒得比他早,頭一次,看見他睡著時的模樣。
與平日的嚴謹大相徑庭,沉睡時的皇上帶著孩子氣的無憂無慮。
側著腦袋,下巴墊著軟被,嘟著嘴,樣子居然很可愛。
眉宇舒展,鬢云亂灑,身子蜷成一只彎彎的蝦米,那是嬰兒在母體中的姿勢,那是安心溫暖的姿勢。
手臂垂在身側,露出的半個肩頭被發絲遮蓋,極致的黑與白糾纏在一起,竟是如此和諧。
如瀑青絲一直鋪撒至臀下,像一個華美的殼,將皇上緊緊包裹。
隨手拾起一縷,放在掌中。
呼吸驟停。
如謫仙般的完美人,竟已暗生華發!
好像美玉的瑕疵,珍珠的暗黃,讓人尤為容忍不得。
挑出那根如霜銀發,輕輕一扯。
皇上動了動,眼皮包裹的眼珠滾動了數下,驀然睜眼。
惺忪的睡眼,還未來得及聚焦,便閃出一抹驚慌。
他望著空空如也的枕畔,竟連呼吸也停滯了。
仿若不敢置信般,皇上輕輕搖了搖頭,身子未動,手指卻捉緊床單,臉白如雪。
不忍心看到他如此破碎的眼神,我輕喚了一聲:“皇上?”
倏忽抬頭,他靜靜凝視了我半晌,方微笑著開口:“臻兒醒了……”
語調平靜,帶著讓人心驟然疼痛的柔和與淡然。
我勉強笑了笑,握住他的手:“聽,下雨了呢。”
突然覺得自己很奇怪很蠢很矛盾,不是一直想要離開的嗎?怎么會如此難過?
尚未離去,竟已不舍。
或許明日此時,你我已隔萬重山水。
太后,你為何要對我說:若離去,勿回頭。
難道早已預知,我會有后悔的一天?
皇上笑了笑,渾然不知我心中所想,握緊了我的手,帶著初醒的鼻音,低聲傻傻道:“是啊,下雨了。”
他說著撐著手臂坐起來,發絲散亂,胸膛半掩,唇色嫣紅。我看了,傾身上前吻了吻,順手替他整理了衣襟:“天氣漸漸轉涼了,莫要忘記加衣。”
他怔怔將頭發別于耳后,臉上竟有些紅暈,餳了眉眼笑道:“臻兒,你怎么可以這么好?”
我低頭垂眸避而不答,搔搔他的手心:“皇上,該上早朝了?讓臻兒伺候您。”
以前為皇上更衣束發,總是不情不愿,每日糊弄敷衍了事。后來我與他翻了臉,整日以折磨他為樂,更不可能做一點點讓他舒心的事情。
那時他手臂的傷尚未完全恢復,怕為我引來不必要的麻煩,不許宮女為他更衣。
而我又不肯,堂堂的一國之君便單手為自己穿衣。
萬人景仰的皇上,近身太監宮女無數,每日上朝與那些佞臣周旋,每日批閱那么多的奏折,每日向太后請安……可他的手臂傷到無法移動分毫,竟無一人知曉。
他所作的一切,為了什么?
以前從來不屑去琢磨,現在想起,竟心如刀絞。
抬手整了整他的衣襟,皇上低下頭,抬起我的下巴,微微彎著腰,銜了我的唇瓣,哄著我道:“等朕下朝,帶臻兒到聽雨閣,賞雨品茗。”
我閉了眼,不說話。
他又在耳邊道:“你以前不是吵著要吃酒嗎?……朕許了。”
想起就在不久前,我還總為能與他吵架,找各式各樣的理由。一次,因為桌上無酒,掀了滿屋狼藉。
沒想到,他還記得。
能不能,不要記得這些,不要記得我的殘忍……
支開窗戶,凝神遠望。
騰云似涌煙,密雨如散絲。
風雨中,一行人自遠處悄然而至,砰砰幾聲悶響,門口的侍衛宮女便接連倒下。
我不慌不忙換上了普通宮女的服飾,門外便響起敲門聲:“貴妃準備好了嗎?我們是太后派來護送貴妃的。”
我回身,將屋內的景致一一細看,我們共枕過的床榻,一起吃飯的桌椅,為你梳頭的銅鏡……
曾經的束縛,現在的不舍,來日的懷念。
多么可笑的改變?
不知明年今日,誰在你身畔安眠?
疾風驟雨刮過,我凝了凝神,將早上拔下來的那根白發放進荷包,它與我一樣,都是你完美生命中不該出現的瑕疵。
一路上很順利,太后早已將一切打點妥當,我只需跟隨行事即可。從前我以為比登天還難的事情,如今看來,竟如此簡單。
沒有一個人出來阻攔,護送我的人只需亮了腰牌,便暢通無阻。
皇上,沒有出現。
我期待已久的雀躍,也沒有出現。
馬車頂如珠落玉盤的雨擊聲雜亂無緒,吵得我心煩意亂。
控制不住自己,伸手撩了馬車簾子,向外望去。
千里煙波,一抹遠山空蒙,杳杳天低鶻落。
竟然已經出了宮,已經出了宮。
我默默念著,胸口驀然翻江倒海般的難受。
此去,便是永別。
此刻皇上還在早朝,他渾然不知,要陪他一起賞雨品茗的人,已經不再……他答應要給我酒吃,便絕不會食言。
食言的,是我。
其實我知道。
昨晚你藏得是什么,我沒有戳破,是因為我做不到。
你雕刻的那樣認真,連我在你身邊站了許久都渾然不覺。
燭火映襯著你的側臉,也將那對玉佩照的分外美好。
一佩: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一佩:執子之手……
下句還沒有雕完,卻是用不上了。
馬鳴嘶嘶,車聲隆隆。
微雨燕雙飛,飄渺孤鴻影。
我拋棄了柳府,拋棄了我來到這世上所擁有的一切。
只是為了躲開你。
皇上,慕容玨,月奴,我怨恨的到底是哪個?
如今仿佛都不重要了,因為,不會再見。
作者有話要說:別扭死了,寫完這幾個字,耗了一小天,郁悶~~~
不過!熱烈慶祝,本卷結束~~~~~~~
下一章,將開新卷~~~~吼吼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