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些感情,我是不能夠理解的。
大抵是因為我從來沒有體會過。
譬如親情。
我是個孤兒,從小便知道自己沒有人可以依賴。
即使是這一世,我對爹爹的感情,也并不是單純的親情。
父親或是母親所代表的意義,僅僅是讓我知道,我比別人少了什么。
我不自卑,也沒什么心理障礙,我只是有點冷血。
我以為我是善良的,可當我看到承歡因為那個并不愛他的母親悲痛欲絕的時候,我覺得自己是冷血的。
我曾經不止一次的想過,這個女人還不如死了,她死了,承歡就可以無牽無掛的與我在一起了,過快樂幸福的生活。
可原來,并不是這樣的。
我想過他會難過,可我沒有想過,他會如此難過。
我真的很冷血。
在潛意識中,我甚至有些嫉妒這個女人,即使她死了。
我不知道如果死的人是我,承歡會不會為我如此傷心,不眠不休的為我哭泣。
一天一夜了,承歡抱著她從夜府闖出來,已經過去一天一夜了。
就這樣跪著,抱著冷冷僵硬的尸體動也不動,只是掉眼淚。
滿臉的血漬被淚水沖刷出千溝萬壑,他從來沒有如此難看過。
他不眠不休,我便陪他不食不寢。
我也想過要去安慰他,可他滿身孤絕的氣息,滿眼絕望的死灰,讓人無法靠近。
我知道,說什么都是多余的。
直到再也流不出眼淚,承歡才睜著水泡眼,這么許久以來,第一次看向我。可他說出的第一句話,便是如此傷人。
“不是你?”他問,“扶蘇?不是你,對不對?”
我茫然看著他,因為他憔悴的模樣心疼,更因為他對我的不信任而心碎,我倔強的不愿意否認,只是反問:“你認為是我下的毒?”
他靜靜看著我,復又低下頭,眼淚滾落下來,滴在女人的臉上:“我不知道……”
然后過了許久,承歡埋葬了母親。
然后,他跪在她的墳前,默默念著只有他們兩個人能夠聽懂的話。
然后,哭泣和悔恨。
那天的太陽很大,晃得人眼花。我站在承歡的身后,突然覺得我們離得很遠。
從來,他都離我很遠。
第一次,在我還是平安郡主的時候,在我不愛他的時候,擁抱著我,說了喜歡我,然后離開。
第二次,在我逃到了望舒谷的時候,在我漸漸愛上他的時候,哭著說愛我,數度**繾綣纏綿,然后離開。
這一次,我已經很愛很愛他,我已經離不開他。我理所當然的以為,他也很愛很愛我,他也同樣離不開我……
卻在這一刻,我看著太陽底下他身影投出的小小原點,突然明白,他再怎樣寵我無法無天,他再怎樣如他所說深愛于我,我們之間依然有化不開的距離。
就如同他永遠不會告訴我,他心底最隱蔽的秘密。就如同他睡在我身邊,即使夢魘也艱難地保持著一絲清醒。就如同此時,他最傷心欲絕的時候,不會抱著我哭……
我看著他在烈日底下軟軟癱倒,一步步走過去,低頭看他。
他閉著眼睛,除去滿臉的淚痕和糾結的發絲不看,他此刻的模樣居然安詳。
我勾了勾唇,確定他毫無意識,才單手提起他血跡斑駁的前襟,拖著他晃晃悠悠地離開。
靴子在泥土中拖出兩道又長又曲的溝壑,發出均勻的摩擦聲。
我回頭看他,他仰著臉,隨著我的步伐晃動著腦袋,睫毛上的淚珠閃著太陽的碎光,一下下刺進人眼……
點了承歡各處大穴,我將他放在客棧的床上,然后撂下床幔,遮擋嚴實后,進了東丹最大的茶莊。
承歡孝敬他母親的茶葉,便是我陪他在這里購得。
剛劈倒一架茶,便有幾個大漢跳出來,茶莊老板躲在后頭喊:“這是哪來的野丫頭,竟撒潑撒到本大爺頭上了!給我好好教訓教訓她!”
劍未出鞘,幾個大漢便瞬間倒下,隨著錚的一聲,冷劍出鞘直指指著已經嚇呆的茶莊老板,我冷冷看著他,淡淡道:“是誰讓你下的毒?”
剛才還不可一世的男人砰然跪下,努力了好半天才艱難出聲:“葬……葬月……宮……真的不關我……”
“還有誰知道?”我冷冷打斷他。
“沒了!”男人擺著手,盯著劍尖的眼睛瞪得老大,身體如抖篩似的亂顫,冷汗滾滾而落。
他怕的要死。
我知道,這是一條人命。
他不是螞蟻。
男人還在苦苦哀求,我的思維有些渙散,聽不大清:“只有我一個人知道,求女俠饒……”
哧的一聲。
溫熱的血液飛濺,如散落的紅色花雨。
我側過身體,冷冷看著茶莊老板死不瞑目的眼睛,瞳孔散的老大,眼白瞬間布滿了血絲。
血腥味順著鼻翼沖上腦袋,躲閃不及的一滴血濺在靴面,我皺了皺眉,竟覺得腳面如蛆附骨。
厭惡扯了布,單膝下蹲冷冷又狠狠擦拭。
身體猛地一頓,我想起阿蠻,他清醒的時候,每次都像這樣又快又狠的奪人性命,因為他怕被血濺臟了衣服。
我曾經覺得他太過冷血,此刻我與他,竟再也不差分毫。
原來我此時滿臉的嫌惡,不是厭惡別人,而是厭惡自己。
原來他也一樣。
終究那一滴血,是怎樣也拭不去了。
我閉了眼,握著劍柄緩緩起身。
我不后悔我殺了人,也許他是無辜的,也許他是被逼的。這些我都管不了,我只知道,我絕對不能讓承歡知道,下毒殺他娘的人,是月奴……
門口有輕微的聲響,我猛地回頭,周身殺氣凜然升騰!
又猛地被澆熄……
是承歡,一臉憔悴和著冷笑的承歡。
紅腫的眼,蓬亂打結的長發,骯臟凌亂的外衣,靴子因為拖行而變得破破爛爛。
他歪著頭,定定看著我,那眼神里全然的陌生,看得我胸口一陣陣窒悶。
他騙我?其實他沒有暈倒?還是?他一直是能夠沖破我點的穴道的,只是從前不想那樣做罷了。
他武功的深淺,我從來不知。
不,他這個人的深淺,我自是從來不知的。
忽的,他垂了眼眸,握著手中的劍緩緩轉身。
“承歡!”我忍不住大喊,“不要去!我知道這樣說很過分,可是,你能不能為了我,不要去找他報仇?”
承歡側著身冷笑,眼尾卻悲哀地下垂著:“我知他是你深愛的男人,我知我在你心里永遠比不上他,如果你怕我殺了他,你就先殺了我!否則……不要攔著我?!?
我搖著頭,心底猶如巨浪翻滾,我喃喃說著:“不要去,你打不過他,你去了……”
“即便是送死!”承歡不再看我,他轉過身去,恨恨道,“我也……”
“不要你死!”我扔了劍,猛的撲過去,從背后緊緊抱住他,“我不要你死!我不要你死!”
怎么辦?月奴,你為什么要這樣做?你明知道的,你明知道的……為什么要故意這樣做?
被我抱緊的男人一動不動,冷笑混合著悲哀的聲線傳來:“你是不要我死?還是……不要他死?”
我一愣,抱著他的手指驟然收緊,我承認……我貪心,我自私!我不要你死,也不要月奴死……
“算了!”承歡猛然從我懷里掙脫開來,冷冷道,“我向來知道,這種問題問不得,更是毫無意義!”
他扭頭看我,帶著決絕的眼神讓我心痛成灰,他笑著,這笑容在那憔悴的臉上分外突兀,他說:“我也向來知道,我承歡對任何人來說,從來都是那錦上添花的花,卻永遠不是那雪中送炭的炭。”
我怔住了,呆呆看著他,心里隱隱痛著。
為什么要這樣說?任何人?對其他人來說,你承歡也許就是這樣的存在。爭搶著要得到,放在家里作為虛榮的炫耀,若是一旦失去了,會難過惋惜,卻絕不會因此痛不欲生。
可對于我來說……不是這樣的。
我搖著頭:“承歡,我愛你啊,你難道不知道嗎?”
你不知道嗎?我有多心疼你,你不知道嗎?
“愛?”承歡卻挑著眉,冷笑著反問,“說愛我承歡的人太多了,那又如何?”
他揚起下巴,在空中劃出尖銳的線條:“林莫說愛我,愛我便是把我當做狗一樣來玩弄,這就是愛。嫖=客也說愛我,愛我便是在我身上發泄心底最惡毒的欲=望,這就是愛。就連那個楚歌……”
“他也說愛我,從心底鄙視我厭惡我又高傲的憐憫我,看盡我的丑態來滿足他心中對最下賤之人的幻想!這就是愛?還有你……扶蘇……還有你……”
承歡笑著,碧色的眼底蒙上了一層水霧,卻擋不住層層疊疊的悲哀:“你也說愛我,愛我便是讓我連弒母之仇都不得報?這是愛嗎?”
猛地一顫,我無言以對。
我知道,我這樣做是錯的。
可我沒有辦法,如果倒過來,是你殺了月奴的母親,我也一樣會這樣做的啊!
這就是我濫情的報應!對每一個人,都有無法彌補的過錯。
“你不愛我。”他說:“你同情我,你憐憫我,你多我一個不多,你少我一個不少。”
“扶蘇,那不是愛,盡管我太希望你愛上我,盡管我也想過,不如就這樣裝傻一輩子,就當你是愛我的,也已經足夠幸福。我這種人,還要求什么真愛?可是……你不愛我,這就是真的。”
不!我愛你。我說過千百遍,你為什么還是不信?你到底要我怎樣證明?
“我知道,我娘她恨我。她折磨我,她看不得我好……”承歡吸了口氣,望向遠方,“可我也知道,她同樣愛我。這普天之下,只有她一個,是真的愛我……”
作者有話要說:抱歉,這幾天忙得不可開交……半夜趕了一章,orz,求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