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哪裡?如此奢華,又如此熟悉?
燭影幢幢的華麗房間,處處散發著淡黃的光暈,一個美如謫仙的男子從朦朧中翩翩走來,他的髮髻用一根白玉簪鬆鬆的綰著,一縷縷髮絲垂在臉側,卻並不顯邋遢,他的面色蒼白,下巴削尖,卻襯出一種慵懶病態的美。
他對我笑著,一雙美眸黑到泛紫,他說:“臻兒,下雨了,到聽雨閣賞雨?”
聲音如笙似崢,清雅、優越,帶著如沐春風的柔和。
“你是誰?”我說。
他歪歪頭,笑得像個孩子,純真無邪,他說:“我是月奴啊,臻兒的月奴。”
我呆呆朝他伸了手,他卻突然如霧般消散。
場景忽換,居然有我!
可是,那是我嗎?衣著華貴,卻儀態盡失。
扯著他的袖口不斷叫囂,逼著他一步步後退,直到他驀地跌坐在牀邊,手指觸碰了破碎的瓷片,瞬間滾出血珠,他輕輕擰眉,不爲察覺地縮了手,血珠滑落,瞬間破碎。
更加破碎的卻是他的眼神,明明是那麼痛苦,明明臉色是那麼蒼白,他還在強自笑著,他伸出手想要觸碰我的臉,卻被狠狠甩開……
他愣愣看著我,滿眼的無措與茫然……
我瘋了一樣地四處打砸,他就那樣默默靜坐,像一尊冰冷的雕塑。
毫無預兆地,他忽然起身,攆著碎片快步離開,我看著他倉促的背影無聲冷笑。
他踉蹌著倒進御攆,按著胸口,緊緊蹙眉,汗珠滑落。
號脈的長鬚老者一臉惶恐,他卻一副風淡雲輕的模樣,舉手投足之間威嚴暗逸。
大夫一邊拭汗,一邊惶惶解釋,他淡淡點頭,輕輕揮手。
衆人退下,偌大的宮殿,只有他一人枯坐,燭火跳動,他驀地閉了眼……
夜半時分,我已然睡著,他卻睜著眼,呆呆望著我,手指輕輕拂過我的睡顏,我微微動了動,他便猝然停手,連呼吸都變得小心謹慎。
隔了好久,我再無動靜,他才緩緩舒了口氣,起身倚靠著牀邊怔怔坐著。
窗影斑駁。
他伸手拾起一束髮絲,藉著月光默默挑出白髮,無聲看著,月華照在他的臉上,寂寞、空洞……
漸漸地,場景又在不知不覺間轉換。
他微笑看著我爲他束髮穿衣,拾了我的手輕輕吻著。
我滿懷心事送走了他,轉身收拾包袱,換上太監服,坐立不安。
卻不知他在另一處靜靜看著我,看著我離他而去。
他站在高高直矗雲霄的角,蒼茫雲海下,他的背脊挺直,威儀暗涌。
那捏著玉佩的手指節因爲用力而泛著白,雨淋溼了他的發,絲絲縷縷貼在臉上,有水順著頭髮滑進眼瞼,復又涌出……
他閉上眼,削尖的下巴固執得繃緊,沉聲靜氣:“回宮?!?
不是說過,只要抓緊了就不放的嗎?就算傷到體無完膚也絕不放手嗎?怎麼,就這樣放棄了……那束帶刺的臘梅,不要了嗎?
這裡又是哪?
蠟淚成堆,他枯坐在桌邊,拿出一對白瑩瑩的玉佩,白皙的指尖與玉佩相得益彰,那玉佩雕刻了一排雋秀的小字,執子之手……他垂眸靜靜瞧著,頭髮忽地散開,披散了整個肩膀。
髮簪落地發出叮的一聲脆響。
他立時回頭,神情恍惚地四下看著,彷彿在找著什麼,卻漸漸失望,滿眼悲愴,他握著玉佩喃喃自語:“不會的,不會的……我不信,我不信……”
他的哀傷讓我驀然心痛,我走過去,想要安慰他,卻驚訝發現,他在何時竟已生了滿頭白髮?!
那蒼茫的白,刺痛了我的眼。
我震驚不已,屋內忽然便多了許多人,有些人戰戰兢兢地趴在地上,有些人來來回回地穿梭,有些人滿臉淚痕……
我煩躁地撥開人羣,驀然聽到心碎的聲音!
雪白的頭髮鋪滿了整個牀鋪,削尖的肩膀,憔悴不堪的臉,眼眶深陷,脣色發白,整個人完全沒有一絲神采,就連呼吸也是微弱的,彷彿一個不小心,就會戛然而止……
有人摸著他的手腕一臉驚恐地搖頭,隨後軟著膝蓋被拖了下去,又一個人上前,剛一觸及他,便惶惶跪地……
我恍惚出手,竟然能夠摸到他的頭髮!
涼涼的,柔軟的。
熟悉又陌生。
仿若眼皮有千斤重,他費力張開了眼。
眸如秋水,震懾人心。
他看到我了,居然看到我了!
他的眼中迸射出驚喜,儘管氣若游絲,他還是用盡全力動了動脣,他恍恍惚惚地笑著,他說:“……”
“什麼?”我焦急地問,“什麼?你說什麼?!我聽不見!”
他卻不再說話,只是勾起脣,淡淡地笑,仿若帶著無盡的滿足。
心如刀絞。
真真實實的痛!
我茫然:“你是不是就要死了?爲什麼我這麼不想要你死?你是我的誰?爲什麼我的心這麼難過?可不可以不要死!”
突然,震天動地的慟哭聲傳來,有人衝上來,將我推開,撲到牀榻,用力搖著他。
不要那麼用力!他很怕痛的,他若是醒著,一定會淡淡嗔著“輕點兒……”,他的骨頭很酥又易折,稍稍用力便是會斷的!不要那麼用力搖他,他真的會受傷……
我想要衝上去阻止,發現竟然離他越來越遠……
有人在耳邊念著:三十三天覷了,離恨天最高;四百四病害了,相思病怎熬?
這句話不斷地反覆在我耳邊縈繞,揮之不去,我痛苦地抱著頭,視野一片模糊,眼淚再也無法自控,噴薄而出,我扶著門框,哭得不能自己,瘋子一樣念著一些連自己都聽不懂的話。
“不要走,不要走……求求你,我還未告訴你,那其實不是你的一廂情願……其實不是……怎麼可以?”
“你說過的,執子之手,誓擋此生風雨,願伴萬世輪迴,怎麼可以做不到?!不要走……”
後來,只會哭。
後來,哭不出來。
逃離時說過的永別,竟然,一語成讖。
我真的,再也看不到他……
“小溪?小溪?”
我惶惶回頭,是誰在叫我?誰?
一個對我很重要的人,我必須要回去,我答應過他,甘苦與共、生死不棄,我不能辜負他……
“小溪……醒醒,做惡夢了嗎?”
緩緩睜眼,眼前的人,美豔得好像妖精,他神色焦急地看著我,紅脣張張闔闔:“小溪……怎麼哭了?”
我呆呆地抹了一把眼睛,竟然真的滿面淚痕,可是,我夢到什麼了?怎麼……想不起來?
只是,心,好痛!
“相公!”我咧嘴笑起來,擡頭便用力親了那好看的脣,“可能夢到有人來搶走我的相公,正痛哭流涕呢!還好,你及時叫醒了我呢!”
他低頭看著我,臉上仿若帶著些許苦澀,仔細一看,卻又不見,他淡淡笑著:“傻瓜?!?
癸酉年十二月初一,慕容王朝睿帝慕容玨五臟鬱結痼疾沉痾難治,病危之時寫下詔書:
和親王與社稷有功,朕願禪位於和親王慕容玠……深肖朕躬,可以承宗廟……佈告天下,顯使聞知,欽此。
癸酉年十二月初五,睿帝駕崩,時年十八,舉國悲痛。
次日,新帝慕容玠登基,改國號爲玄。
一時之間,各個茶酒肆談論的都是先帝慕容玨。
有人說:先帝絕對不簡單,若不是英年早逝,怕是整個天下都是他的……六歲時便被譽爲神童,機智過人,沉穩冷靜。據說長相只應天上有,怕是那仙人下凡轉世,功德圓滿,便召回天庭。
繼位不到三年,便施巧計將兵權收回。
先是派當時勢力最大的攝政王出征,令他戰死沙場。後又派心腹楚歌打入趙飛內部,成爲趙飛左膀右臂,待到趙飛分與楚歌兵權,一舉反目,堂堂鎮國大將軍最後的下場竟是被髮配邊疆,永世不得入皇城半步。
可謂機關算計。
可惜,天妒英才,先帝之母在宮鬥中被人設計服下墮胎之藥,導致早產,因此先帝身體一直羸弱,到頭來只落得爲他人做嫁衣,剛剛穩固了江山,便拱手讓人。
我趴在酒肆的桌子上,不停用筷子敲打著碗沿:“店家快上菜!店家快上菜!”
雅間外說書的正說到睿帝死因,阿蠻支著手肘,聽得格外認真。
我叫喚夠了,湊過去,扯著他的衣袖,撒嬌道:“這有什麼好聽的?陪我說話?。 ?
他看了我一眼,伸出食指放在脣前,輕輕道:“噓,小溪也不妨聽聽,也許……會有什麼意外的收穫呢?!?
意外收穫?!我支起耳朵,便聽得那說書的繪聲繪色地悲切道:“嗨,睿帝是一個重情重義的男兒,一生只愛過一個女人,便是那柳貴妃,孰知!”
他悲嘆一聲道:“郎有情妾無意,那柳貴妃卻是一個非同尋常的剛烈女子,早已與情郎私定終身。在一個陰雨連綿的天氣,竟然與情郎私奔逃出宮外!”
衆人譁然,那說書的繼續道:“真叫是一個天意弄人,那柳貴妃竟在逃亡過程中不幸墜崖,又正遇上山洪暴發,最後竟落得個屍骨無存的下場。睿帝得知之後,萬念俱灰,最後鬱鬱而終。”
他說到這兒,輕輕叨唸:“四百四病他都能挺過,唯獨相思難熬??!”
心,因爲這句話驀然收緊,像被錐子生生穿了個洞,愣是缺了一塊。
我低下頭,只覺得腦中轟鳴,心痛難當。
鬼使神差地,我拿出一直隨身攜帶卻從未留意的荷包,銀絲線將它緊緊密封,輕輕一扯,那絲線便斷了。
若花凋謝,輕輕飄落。
幾乎是抖著指尖,我打開那荷包。
空的。
不,有東西。
捏著指尖將它拿出來,一根白髮。
很長很長,雪樣的白。
一點一點慢慢纏繞在無名指,竟變成了一個白玉般的指環。
牢牢束縛著,柔柔纏繞著……
仿若,一雙柔荑反覆握著我,輕吟細語:“執子之手,夫復何求?”
那白髮指環仿若一個永恆的承諾。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是誰說過?無論生死我們都要在一起,這是我們當初早已說好的約定。
又是誰?從一開始就背叛了此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