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進(jìn)入了菜市場一般,人們七嘴八舌地討論要怎樣處置葬月這個大魔頭。
無非是殺與不殺,怎樣殺。
我記得他從前嬌氣的很,捶背時捏的用力了,也要嗔責(zé)一句。
可現(xiàn)在,被人扯著頭髮推來搡去,髮髻散了,領(lǐng)口扯開了,粗糙的麻繩將手腳勒出深深的血痕,他卻連眉頭也不皺一下。
穿過人羣看我,冷冷的笑,負(fù)氣的笑。
我抽了抽發(fā)酸的鼻子,遠(yuǎn)遠(yuǎn)對他做出口型:“活該!”
他愣了一下,驀地被人拽倒在地,突然便笑出聲來。
桀桀的笑聲仿若來自地獄,蒼涼淒厲,叫人不寒而慄。
人羣霎時安靜,受到驚嚇般退散開來。
月奴縮在地上,用肩膀撐著慢慢坐起來,胸前的碎寶石飾鏈灑落一地,肩頭華麗的料子扯得破爛。
他的手腳被捆的牢固,卻只是半垂著頭四下看了一圈,人羣便又瞬間退得更遠(yuǎn)。
他低頭看著膝蓋前的碎玉,輕飄飄道:“你若不來,他們都得死。”
人羣駭然,個個臉色慘白如雪。
有人忍不住,顫著聲線遙遙道:“你你你……所說……到底是何人?!他他……究竟來與不來?!”
衆(zhòng)人跟著喧囂:“到底是誰!快出來!”
“對!是誰?!”
……
人羣愈見慌亂,之前的白鬚老者提劍跨出一步,指著月奴道:“區(qū)區(qū)手下敗將,竟還敢口出狂言?!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月奴沒有理會他,只是略微擡頭,透過人羣看向我,眼中再也沒有笑意:“你來了,我便要問你一句,你要不要我死?”
窗外花海沙沙作響,那柔白的小花一定在微風(fēng)中不斷翻滾,雲(yún)一樣自由自在。
所有人都看著他,帶著期盼的目光,他們期盼著他死,自我了結(jié)最好,若是他死後能在葬月宮搜到武功秘籍,最是皆大歡喜。
他是個魔頭,他殺人無數(shù),他的確可恨,他也該死。
可我,不想他死。
我努力對他微笑著,用眼睛告訴他:我不要你死。
他望著我,目光蒼涼脆弱,卻並沒有真的看我。
“我累了。”他說著,驀地掙扎了一下,捆縛身體的鎖鏈砰的斷裂,嘩啦啦落在地上。
底下衆(zhòng)生駭然,就連之前的老者也驚慌倒退。葬月最是狠辣無情,誰人不怕?
“走?!彼瘟嘶问种福j然坐在玉石臺階前,“都走?!?
人羣騷動,這樣氣勢洶洶的來了,怎能說走就走?可若是不走,怕是以後便沒命回去了。
所以,人們都在等待,有人率先離開,或者衝上去。
月奴擡頭,冷冷嗤笑,白色身影突然便飛竄了起來,一掌擊在白鬚老者的天靈蓋上!
沒有任何的掙扎反抗,那人雙目睜圓僵在地面,接著轟然倒地。七孔漸漸淌出猩紅血液。
足尖幾乎不沾地面,月奴微笑著倒退,銀白色的長髮在身邊妖嬈飛舞,聲音一點點提高,怪異恐怖:“現(xiàn)在可以走了嗎?”
幾聲短促的驚叫之後,是死一般的沉寂。
有人紅著眼眶瘋了一樣衝出來,絕大多數(shù)人卻選擇了默默退出。
“爹!爹!”青年撲倒在老者身畔,哭著喊著,又猛地擡頭,“你這個惡魔!我殺了你!我殺了你!”
幾個人拽著他,向外拉扯著:“少主,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月奴卻笑著俯視他:“十年?便是一百年,你也殺不了我的,你說呢?”
青年瘋了一樣的嘶吼掙扎,眼淚四濺:“放開我!放開我!讓我殺了他!讓我殺了他!”
幾個人架著青年向外拖行:“少主,跟我們回去!”
月奴輕飄坐在玉石桌上,拾起一頁紙片隨手扔過去:“放開他?!?
薄薄紙片似利箭一般飛竄過去,接著便聽到嘶的一聲皮肉綻裂的聲音。
有人嘶喊著倒下,瘋狂掙扎,斷掉的手腕兀自痙攣著。
血液漸漸冷透,我從未見過這樣的月奴,這樣反覆無常,這樣輕視人命,這樣殘忍冷血。
我看著他,他卻偏偏不再看我,手指捏玩著身前的玉珠鏈子,對已經(jīng)僵掉的青年道:“來,過來殺我?!?
熊天寶不知何時走到我身邊,扯著我的衣袖:“小妹,此地不宜久留,我們還是快走?!?
我回頭看他,月奴的目光也瞬間飄了過來。
心裡咯噔一聲,我慢慢站到熊天寶身前,擋住月奴盯住獵物般的視線。
月奴歪脣笑了笑,細(xì)長的指尖彈了彈破爛的肩頭,一臉的輕鬆愜意,彷彿剛纔那個寂寞脆弱的人並不曾存在過。
“熊大哥先走?!蔽叶⒅屡kU的手指,不回頭的說。
厚實的手掌急切搭在我的肩上,熊天寶的聲音貼著頭皮傳來:“一起走!”
蒼白臉上的笑意漸漸消散,纖長的眼卻彎得更甚。
月奴輕輕晃著頭,耳畔的銀絲花蕊細(xì)細(xì)搖晃,散發(fā)出妖邪陰冷的氣息。
我知道,他也許在一下秒便會結(jié)束熊天寶的生命。而我,不願意看到他這樣草菅人命,也不願意一個如此憨厚的人就這樣莫名死去。
猛地回頭,我一把推開熊天寶,冷冷道:“滾開!你這樣很煩!”
大殿的另一邊,愣怔許久的青年終於回過神來,錚的拔出劍,揮舞著衝過去。
卻只前進(jìn)了一步。
閃著寒光的寶劍錚然墜地,撞擊在大理石地面,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青年在死去的前一刻,流著淚深深望了一眼自己的父親,然後,跪地倒下,脖頸內(nèi)嵌入的碎石散著陰冷的光……
月奴皺著眉,微微嘆了口氣,復(fù)又開始桀桀地笑,肩膀抖著,頭髮散亂搖晃著。
我看著他如斯瘋狂地模樣,腦中卻不受控制的想起了很久以前,他也曾溫柔淺笑,他也曾語重心長的對我說過。
“臻兒,暴力是不好的。”
“臻兒,怎麼總是如此莽撞?”
……
心裡一陣陣抽痛。
熊天寶的手已經(jīng)開始發(fā)抖,聲音顫抖驚恐,卻固執(zhí)拽著我:“快走!他瘋了!瘋了!”
月奴搖晃著站起來,一步步走過來,銀白色的靴子摩擦地面發(fā)出沙沙聲響,大殿之中僅剩的幾個人連滾帶爬地逃離。
我掙脫開熊天寶,搶先一步朝月奴走過去。
“不要再殺人了?!蔽铱粗?,定定道,“我討厭這樣。”
月奴歪著頭,漂亮的眼睛閃著深紫的碎光:“你是不喜歡我殺人,還是不想我殺他?”
他伸手,指著顫抖僵硬的熊天寶,彎眼笑著。
我冷哼一聲,快速走近他,擋住他的去路:“怎麼?你連這點自信都沒有了嗎?這樣的人也值得你嫉妒?”
“嫉妒?”耳後傳來熊天寶不可思議的聲音,“小妹你在說什麼?難道你們認(rèn)識?我聽不懂?!?
月奴垂眸看我,呵呵笑著,呼吸噴灑在我的臉上,涼氣逼人。
伴隨著若有若無的殺氣。
心中緊張起來,我兇巴巴回頭,大喝一聲:“閉嘴!你聽不聽得懂與我無關(guān)!馬上給我滾!”
“何必?”月奴忽的低下頭來,髮絲擦過我的臉頰,聲音輕飄陰冷,“你不想見到他,我便殺了他好了?!?
“別!”神經(jīng)一凜,我猛地扣住月奴的手腕,“別再殺人了!”
彼此皆是一僵。
我恍惚了一會兒,心纔開始慢慢抽痛起來,捏著腕子的手緩緩放鬆開來,不忍用力。
太細(xì)了,薄片似的尖銳脆弱。
每一處骨骼,每一根筋腱都摸得清清楚楚。
形同骷髏。
眼前襤褸的衣衫空空蕩蕩,隨著呼吸搖搖晃晃。
他怔了一會兒,隨即低低笑了,滿腔的嘲諷:“怎麼?你捨不得……”
尖酸刻薄的話頓在半空,我伸出手,一把抱住了他。
很瘦很瘦,像是抱住了一件空蕩的衣服,沒有一點實在的感覺。
“爲(wèi)什麼不好好照顧自己?”我貼近了他薄薄的胸口,聽那砰然作響的心跳,“太瘦了,我心疼?!?
他怔怔任由我抱著,過了好久,才伸手按住了我的背。
熊天寶何時離開的,我不知道。
偌大的殿堂之上,只剩下兩個緊緊相擁的身影。
我知道,他殺了那麼多人,他做了那麼多錯事,就是爲(wèi)了引我過來。
我知道,他不再是以前的那個他。
他說過的,他再也回不去了。
那個高雅溫柔、隱忍虛弱的月奴早已病逝,只剩下陰冷怨恨、邪惡殘忍的靈魂苦苦掙扎。
葬月,便是葬掉曾經(jīng)的月奴。
一絲不留。
作者有話要說:擦擦擦,能不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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