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東丹,夜溫的大名無人不知。
他位居東丹左丞相之職。樂善好施,潔身自好,為人謙厚,受人景仰。他只有一位結發夫人,生有一子,名為夜瞳。十多年前,其子夜瞳因病夭折,其妻不堪喪子之痛,不久之后,郁郁而終……
這是東丹的大街小巷流傳的版本,人們深信不疑。
我卻知道,夜瞳沒有死,他就是承歡。
夜府的規模,與慕容的柳府比起來要小得多。看得出來,夜溫是一個很低調的人。
門口有兩顆百年老樹,正值秋季,枯葉簌簌。
白天假裝路人經過這里時,我常常在想,這就是承歡長大的地方,也許,在他很小很小的時候,也曾在這兩棵樹下挖螞蟻,堆沙子,捉螞蚱。
這樣想著,臉上就不自覺露出微笑,心卻抽痛起來。
每一人都有無憂無慮的童年。即使虛假如承歡,也一定曾像其他孩子一樣無憂無慮,會哭會笑。而不是后來哭笑與否,都不是出自本意。
潛入夜府的時候,我已經猜到承歡不大可能會在這里,因為這個家已經不屬于他。但是,這里有他記掛的人,就是他的母親。
夜府的房屋并不頂多,柴房更少,所以,我穿梭了幾個來回便將目標鎖定了一間。
古代大多數人家是點不起蠟燭的,窮人家甚至連煤油燈也舍不得用,每到入夜便老老實實就寢。
與其他下人的房間并不同,這個看似簡陋的柴房,卻是燃燭的。昏黃跳動的光,吸引了我的視線。
柴房門口并無一人,甚至沒有想好怎樣去面對承歡的母親,我便冒冒失失的走了進去。
不大的房間,簡單的擺設。一個身著粗布衣裳,卻氣質超脫的女人坐在房間的竹椅上。
她的腿上放著繡花的工具,卻并沒有拿針,靜靜獨坐,望著燃燒的燭火。
聽到聲響,她立刻抬頭,我親眼見到她的眼中一閃而過的期待,見到是我,又迅速黯淡,歸為平靜。
甚至連驚訝都沒有,她淡淡望向我,用眼神詢問。
她的眼睛與承歡分外相似,水光迷離、煙波繚繞,很美。
因為自己的魯莽,我有些局促:“請問,您是承歡的母親嗎?”
她疑惑道:“承歡?”
很柔和很動聽的聲音,這么好的一個女人,卻為什么沒有人珍惜?
原來,他的母親并不知道承歡這個名字。
我改口道:“就是夜瞳,您知道他在哪兒嗎?”
女人緩緩啊了一聲,眼神飄忽地看向遠方,“我也好久沒有看到曈曈了……”
雖然早已經料到,還是失望極了,我不甘心地追問道:“您真的不知道他在哪里嗎?”
女人看向我,秀氣的眉擰在一起,口氣有些咄咄:“你是誰?找曈曈有何目的?”
我眨了眨眼,沒敢說他是我的準相公,于是道:“我是他的朋友,我叫甄臻。”
女人靜靜看了我半晌,才忽地垂了眼簾,柔聲靜氣道:“哦,原來是曈曈的朋友。”
她靠著椅背,像是任何一個慈愛的長輩,微笑道:“請坐,曈曈很少有朋友的……要喝茶嗎?”
找了一個木椅坐下,我忙擺手道:“不必麻煩……請問,夜瞳最近幾個月,有回來過嗎?”
女人揉了揉眉心,緩緩道,“讓我想一想,曈曈有多久沒有回家了……”
“啊——”她長長吁了口氣,看向我,“快十年了……”
十年?!我愣住,說不出話來!
十年,中間隔了多少個日日夜夜?即使見面,她還能認得,那個盡態極妍的男子就是她的曈曈嗎?
女人的神情再次飄忽起來,與承歡如出一轍的桃花眼恍惚迷離:“想一想,日子過得還真快……算來,曈曈已經過了弱冠之年了,不知道是不是還像小時候一樣,總是喜歡哭……”
不知怎地,我硬邦邦地接口道:“他已經不會哭了。”
話一出口,我們都沉默了。
猶豫了很久,我才問出口:“你知道,這十年他過得是什么日子嗎?”
雖然這十年她一定也熬得很苦,雖然這樣質問一個母親有些殘忍,可我忍不住。就是因為眼前這個女人,承歡才一次次陷入苦海,任人擺布!
我甚至有些陰暗的想,如果沒有這個女人,承歡就能夠解脫了。
女人扭頭看我,端莊微笑:“你的意思?”
我吸了口氣:“夫人,我知道,您很疼您的兒子,一直以來,您也是他活下去的動力。可您知道嗎?就是因為……因為您,他才不得不……”
因為想到承歡的苦,我閉了眼,語氣漸漸激動:“這十年,他沒有一天好過!包括此時此刻!你我在這個房間談心喝茶,他卻在不知名的角落受苦!也許是肉=體的疼痛,也許是精神的侮辱,也許是你我想都想不到的苦難!你知道嗎?就是因為……”
長長舒了口氣,我忍住鼻酸,盡量緩和了語氣:“夫人,其實,我可以救您出去。”
女人緩緩搖了搖,輕聲道:“你說的,我都懂……可是,我是不會離開這里的。”
“為什么?!”我再次激動起來,“那個男人這樣對你,這樣對承歡!你為什么還要留在這里?!”
她到底知不知道,她的癡情,她的執念,害慘了承歡?!
“甄臻姑娘,你知道嗎?”女人突然抬頭,漂亮的水眸閃過一抹我看不大懂的光芒,“曈曈小時候,很可愛的……可是他越大越像那個人……你知道嗎?那個人從來看也不看他一眼的!可他的一舉一動卻偏偏像極了那個人……”
心中一凜,我被自己的猜測嚇到了。
女人的神態依舊柔和,她微笑著,端莊優雅:“我一看到曈曈,就不得不想起那個人。想起他對我所做的一切……他毀了我的一生……所以……”
“所以,”我的血液幾乎凝固了,聲音詭異而顫抖,“你便要毀了他的兒子……”
女人贊許地看向我:“這是我唯一能向他做出的報復。”
我想起承歡曾經對我說過的話,他說只有他的母親才會為他掉眼淚。他說這話的時候,渾身是傷,可他的眼底溢滿了幸福……
徹骨的寒意和揪心的痛包圍了我,張了張嘴,我想替承歡祈求點什么,他是那么在乎他的母親!他怎么就得不到一點點愛?!
“他也是……你的兒子……”我的聲音太微弱。
“他是不是我的兒子,已經不重要了!我連自己都不在乎,我還能在乎誰?”
女人的神態沒有絲毫猙獰,她望向嗶嗶燃燒的燭火,目光越來越陰暗,“最重要的,他是那個人的兒子呢……呵呵……一想到被人□的人與那個人是如此的相似,我便有了活下去的力量……”
再也說不出話,我的腦袋嗡嗡作響,我的拳頭攥的發痛,我恨不得沖上去掐她的脖子!
其實,從剛一入夜府,我就覺得不對勁。這個柴房的防備實在是太弱了,根本沒人看守,如果有人來營救,得手十分容易。
原來,她沒有被人軟禁。一切都是她自愿的。
甚至……我不愿意再往下面去想……承歡所受的苦,可能都是她安排的!
“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我冷冷看著她,“你不怕我把這一切告訴承歡,讓你的計劃落空嗎?”
女人優雅笑著,對于我咄咄的怒氣視而不見,就如她所說,她對自己都不在乎了,何況其他?
她捏起一直擱置在一邊的繡花針,陷入甜美記憶般喃喃道:“我在他背上一針針刺上血梅的時候,他哭著喊著求我不要,嗓子都啞了。我把他綁在桌子上,告訴他我們玄氏繡族沒有一個因為挨針掉眼淚的!如果再哭,就不要做我的兒子。他便強忍著不敢掉眼淚……”
我怔住,承歡背后的冬雪臘梅圖……
“你知道他有多害怕失去我的愛嗎?小小年紀就會察言觀色,只為了博我的歡心。我對他并不好,可他就是愿意相信,我是愛他的。”
女人抬頭,望向我:“甄臻姑娘,你是喜歡曈曈的,對嗎?那你大可以把這些話一字不漏的告訴他,你可以看看,他會不會更痛苦?”
她說的沒錯,承歡如果知道這一切,會崩潰的。
我搖著頭,這個外表柔和端莊的人,怎會如此惡毒瘋狂?!
女人十分親切地提醒我:“我告訴你,他呀,毒癮很重,發作起來,根本沒有人性,而且活不過三十歲的。你是個好姑娘,他不值得你托付終身……”
“夫人!”我切斷她的話,突然對她充滿了憐憫,這個可憐的女人,一生的不到幸福,所以她也想要阻止承歡的幸福!
“你放心好了!承歡的一生絕對不會被你毀掉!他不但可以活過三十歲,而且可以長命百歲!他再也不必乞討那一點點虛假的愛!他再也不用自欺欺人!因為,我會給他滿溢的愛!我會讓他幸福!”
女人有些愣怔的看著我:“你知道他是怎樣的人……”
我冷笑:“不管他是怎樣的人!我都愛他!你放心好了!他絕對!絕對會很幸福!”
會的!承歡,我一定要帶你走!我一定要讓你幸福!
作者有話要說:最近腫么總是偷懶……又沒有及時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