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外部分.唐驚染 三,心如噎
朱見深繼續緩緩說道:“父皇,你也深知,太皇姑奶奶平生最賞識之人便是于謙。若是被她知道,于謙的兒子于冕遭遇什么三長兩短,以她的脾氣,定然不會同父皇干休。便是她老人家不追究,恐怕江湖中的那群莽漢,也會做出大逆不道之事來。兒臣還請父皇聽兒臣勸說,饒恕于冕私自回京之罪吧。”
朱見深為人甚是聰明機敏,他故意把龍義南安給于冕的那頂“通敵叛國”的帽子,說成是私自回京。兩項罪過相差的懲處何止天上地下。如此一來,十惡不赦的重罪,從朱見深口中說出來,反倒顯得只是私自逃獄的小罪了。
饒是這樣,朱祁鎮心中仍舊有自己的打算。所謂小懲大誡,若是不對于冕加以懲罰,他的臉面何存?威信何在?
是以,他瞥了跪在地上的于冕一眼,冷冷說道:“深兒所言固然有理,卻也只是推論而已。于冕是否有私通瓦剌,尚且難以定論。畢竟龍指揮使在他身上搜出了瓦剌的書信。若是不對他加以懲處,皇家的威信會蕩然無存。”
朱見深如何不知朱祁鎮的心意,他沉思片刻,說道:“父皇做事,素來考慮周全。只是兒臣懇請父皇,三思而后行。太皇姑奶奶是什么樣的性子?宮中的事,哪一件能瞞得過她老人家的眼睛?若是這件事傳到她耳中,恐怕她不會這么善罷甘休的。當年父皇從南京回順天府,幸而有太皇姑奶奶率領一干江湖人士保護。若是這次殺了于冕,再引起江湖人的暴亂。而太皇姑奶奶又袖手旁觀的話,恐怕那些江湖人當真會殺入到皇宮中來。”
朱見深的一番話說得極其誠懇,又放低了聲音,唯恐傳到別人耳中,會抹殺朱祁鎮的臉面。他又低聲勸說道:“雖然,宮中高手如云,原是不怕那些人的。怕就怕那些人詭計多端,不知道會使出什么計策,來暗算父皇與兒臣。所謂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于冕只是一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憑他一個人能做出什么事來呢?父皇放了他,甚至厚待他,還會贏得天下人的贊賞,贏得民心,說父皇宅心仁厚,是個好皇帝。”
朱見深一番話,雖然一半是為了救于冕,另一半也的確是為了朱祁鎮打算,聽在朱祁鎮耳中,覺得十分耐聽。
朱祁鎮這才緩緩點頭,說道:“深兒所言,也不是沒有道理。于冕的父親雖然是堂堂的于謙,于冕卻只是一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罷了。所謂百無一用是書生,朕倒也不怕他一介書生能做出什么大事來。既然如此,就照你所言,朕不追究者于冕就是。”
朱見深拱手行禮道:“父皇英明。”
朱祁鎮對著龍義南看過去,沉聲道:“龍卿家,今天于冕這件事,朕決定不予追究,一切就到此為止吧。至于于冕回京一事,你不要大肆宣揚才是。”
“父皇!”朱見深深深看了朱祁鎮一眼,朗聲道:“于冕回京一事當然要宣揚。不但要宣揚,還要大肆宣揚!兒臣懇請父皇,授予于冕從五品副千戶的官銜,允許于冕在京城居住,允許他去山西探望母親與妹妹。父皇善待忠臣之后,天下百姓一定會感激父皇的恩德。”
朱祁鎮竟也沒有再加以堅持,和顏悅色對朱見深道:“既然深兒這么說,一切就按照你的意思去辦吧。這天下早晚都要交給你,你要用心打理才是。朕也乏了,你陪同朕回宮去休息吧。”
“是。”朱見深應道:“兒臣這就陪同父皇回宮。”他邊說話,邊給于冕使了一個眼色。
于冕高聲道:“臣于冕謝恩,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于冕回京的消息,果然傳得極快。簡懷箴很快就得到了消息。在于冕從正殿中走出時,被一個宮女攔截住了。
那個小宮女十**歲,身著草綠色的如意紋滾邊翻領連身長裙,頭上挽著丫髻,戴著碧玉梅花傲雪簪子,眉眼甚為清雅秀麗。她娉婷走上前來,輕輕施禮道:“請問閣下可是于謙于閣老的公子?”
于冕想來想去,始終想不起女子是什么人,只得干巴巴應了一聲,道:“小子于冕。不知姑娘是哪位?有何見教?”
宮女揚眉一笑,嘴角泛著兩個深深的酒窩,道:“我叫若嫣,是皇長公主身邊服侍的宮女。長公主聽聞公子從山海關回京,很是關心。特意派奴婢來正殿刺探情況。長公主特意囑咐奴婢,等皇上離開后,請公子道萬安宮一坐。”
于冕心中豁然開朗。原來相請之人不是別個,是與父親交好的皇長公主簡懷箴。當下道:“勞煩姑娘帶路。”
于是,若嫣在前頭帶路,于冕緊緊跟隨在后頭,兩個人向萬安宮走去。
萬安宮原本是簡懷箴的生母皇貴妃練思遙的居所。昔年在南京城,練思遙死后,萬安宮一直空置。后來,永樂皇帝遷都北京,特意命令六部督造了萬安宮,并且在萬安宮中建造了光彩璀璨的琉璃園,以祭奠練思遙。只可惜后來一場大火,燒光了瑰麗輝煌的琉璃園。萬安宮就變得越發蕭條起來。
簡懷箴從江南回來后,重新回到宮中。朱祁鎮隨她挑選一處宮殿,作為自己的寢宮。簡懷箴思念亡母,就特意挑選了萬安宮。可惜萬安宮當時已經荒廢,朱祁鎮就請簡懷箴暫時居住在昔日王貴妃住的長春宮中,命工匠重新修葺萬安宮。后來,萬安宮修好后,簡懷箴才從長春宮挪了過來。
于冕自然不知這些前塵舊事。一路走來,他只是覺得萬安宮的陳設與別處頗為不同。萬安宮中種滿各種各樣的花草,卻皆是尋常見的,并沒有奇花異卉。而宮中的建筑,也都是用尋常的青磚紅瓦建成,與旁處的雕欄玉砌、雕梁畫棟很是不同。
走到萬安宮正殿門前,若嫣笑靨如花,道:“公子請稍等片刻,奴婢這就是回報皇長公主。”
“多謝姑娘。”于冕深深一禮。
若嫣斂襟走入殿中,不消片刻,已然從新走了出來,對于冕笑道:“皇長公主有請,公子請進。”于冕跟著若嫣走入宮中。
簡懷箴坐在黃花梨雕花藤椅之上,靜等于冕到來。她身著素色暗藤蔓紋縐紗長衣,頭上挽著高高的望仙髻,眉目之間顯出優雅與嫻靜。她也是有些年歲的人了,看上去卻并不顯出半分老態。歲月匆匆流走,并沒有從她身上帶走什么。
“臣于冕叩見皇長公主。”在于謙死時,于冕曾經見過簡懷箴一面,他還清楚地記得她的樣貌。
簡懷箴微微笑道:“快些起來。不必多禮。若嫣,你取張椅子來,教于冕坐下。”若嫣遵命而去,不消片刻便取了一張椅子過來。
簡懷箴眉目沉靜,眼神之中透露著些許滄桑,她柔聲問道:“于冕,這些年你一個人在山海關,過得還好么?”
于冕被她這么一問,心中百感交集,強聲道:“多謝公主關心。還好”說話之間,心中已然是有些哽咽。他在這世上,只有母親河妹妹兩個親人,但是他們遠在山西。如今見到簡懷箴,被她柔聲一問,于冕竟然覺得像是見到親人一般,心中很是感慨。
簡懷箴的神色,頗為有些落寞,她似是自言自語,又似乎是和于冕說話,道:“到底是我們朱家對不起你。當年于謙于閣老衷心大明,皇上聽信讒言,誤將他處死。本宮的好姐妹白清清,也隨你父親而去。本宮每每想起這件事,便覺得心如刀絞。”
“是”于冕一時也有些感慨,道:“小子此次偷偷回宮,也是因多年不曾拜祭亡父之故。這六年來,我時時刻刻都在思念父母和妹妹。六年沒有回京,也不知道我父親的墳頭荒蕪成什么樣子。”
簡懷箴身邊站著的一個年紀稍微大些的宮人,勸說道:“公主,太醫不是囑咐過么?你的眼睛不好,不能流眼淚。小公子,你也不要招公主傷心。不如說些有趣兒的事兒來聽聽吧。”這個宮人名叫零落,是簡懷箴從死人堆里救出來的。她對簡懷箴忠心耿耿。
簡懷箴擺擺手,道:“那也罷了。于冕,我聽說皇上方才已經封你做了從五品的副千戶,可有此事?”
于冕不曾想到,方才發生的事情,簡懷箴卻是立刻就知道了。如此看來,即使方才皇上如果蓄意要處死自己,她恐怕也是立刻就能知道的。人人都說這個皇長公主厲害,果然是不錯的。想到這里,他的心中不由得多了幾分恭謹和敬畏,恭恭敬敬道:“是有這么回事。于冕一定不會辜負皇上的期望簡懷箴頗為贊賞,徐徐說道:“你能這么想,是個好孩子。我平生佩服的人不多,你父親于謙便是一個。昔日他為國家兢兢業業,為朝廷鞠躬盡瘁,是個難得的忠臣良將。如今,你能為朝廷效力,本宮覺得甚為安慰。”,一定會做一個像我父親那樣頂天立地的人。”他說話間豪氣橫生,鏗鏘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