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零,二龍現
南內的房頂一律用青色的琉璃瓦覆頂,看上去顯得十分陰森。
簡懷箴信步走進去之后,門口有兩個守門的小太監連忙向簡懷箴行禮。
簡懷箴擺了擺手,便走了進去。
走進去之后,她見院子中的荒草仍舊是生的過隙,不禁十分感嘆。
她對那兩個小太監詢問道:“上回本宮來的時候不是已經命令你們把院中的荒草給清除干凈嗎?為什么現在還生得如此茂盛?是不是你們膽敢怠慢了?”
那兩個小太監連忙跪下去,對簡懷箴說道:“啟稟皇長公主,事實并非如此。因為王爺告訴我們,他說草木的生長乃是自然規律,所以他說就由這些草木自由生長吧。讓奴才們不要去動它,奴才們這才沒有動的。”
簡懷箴點了點頭,心中一時之間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她覺得朱見辰和朱見深兩個人性格完全都相差太遠了。
這朱見辰一心向往的是自然,而朱見深卻一心一意向往的是殺戮。
簡懷箴信步走進來之后,她只見朱見辰仍舊是坐在一個破氈毯上。
那氈毯放在門前,而他整個人坐在那里曬太陽。
他的精神十分好,而整個人看上去渾身臟兮兮的,與簡懷箴上次見到他的時候沒有什么兩樣。
他的身邊放著一個破碗,那個破碗里放著吃剩的東西,仍舊是最簡單的素菜而已。
簡懷箴微微一愣,這時候有一個年輕的宮女走了出來。
那個年輕的宮女看上去有十六七歲的模樣,樣子十分嬌好,整個人看上去又干凈又娉婷又美麗。
簡懷箴很少在宮中看到這么伶俐的宮女,而今居然在南內看到了,倒是讓她覺得有些意外。
所以她便向那宮女開口問道:“你是誰?為什么會在這里?”
那宮女連忙跪下來,對簡懷箴說道:“啟稟皇長公主,奴婢名字叫做了了,是在這南內侍奉朱見辰王爺的。”
她一邊說著,一邊指著地上的朱見辰。
朱見辰正在那里瞇縫著眼睛一邊曬太陽,一邊捉虱子,對于簡懷箴的到來他似乎聞所未聞。
簡懷箴在心頭嘆了一口氣,然后便開口叫他道:“見辰。”
朱見辰這才反應過來,他抬起頭來看了簡懷箴一眼。
他抬頭的時候,陽光照在他的眼睛,曬的他的眼睛有些睜不開。
他費了好大力氣,才把眼睛睜開看了看簡懷箴。
只見簡懷箴仍舊是同當年差不多樣子,只不過頭上多了很多白發。
他便給簡懷箴簡單的行了一個禮,說道:“皇長公主,您怎么有時間來這南內看我呀?”
簡懷箴笑了笑,便在他的破氈毯上坐了下來。
她說:“本宮想來看你自然就來看你了。我記得上次來的時候服侍你的還是一位老嬤嬤,現在為什么換成了一個如此年輕的宮女?”
朱見辰搖了搖頭,說道:“死了。”
“什么,死了?”簡懷箴一愣。
“那老嬤嬤死了。”
“她是怎么死的?”
“也不是怎么死的,是老死的。她本來已經上了年紀了,而上次在睡夢之中安靜的死去了。她的尸首就埋在這院子的后面,還有一塊墓碑。”
簡懷箴聽他這么一說,心中只覺得說不出的難受。
這后宮之中的女人,尤其是宮婢們命運十分的悲慘,在她們死后她們就會被火化,然后她們的骨灰就會被灑在這后宮之中的一口井中。
而今那老嬤嬤居然可以被埋在南內的后院之中,還有一塊墓碑,也總算是老懷安慰了。
簡懷箴看了那小宮女一眼,忍不住開口贊道:“了了生的倒是挺漂亮的,不知道名字是哪兩個了字?”
那了了連忙上前去,對簡懷箴柔聲說道:“啟稟皇長公主,了了就是最簡單的那個了了。”
說完之后,她便筆劃了一下。
簡懷箴看了之后,微微一愣,忍不住問道:“為什么會叫這個名字呢?”
了了茫然的搖了搖頭,說道:“了了并不識字,了了的名字都是王爺給取的,王爺喜歡叫了了什么,那了了就叫什么。”
朱見辰扯了扯胡子,笑了起來說道:“是啊,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人生不過了了罷了,所以我就給她取了個名字叫了了。不知道皇長公主覺得這個名字如何呢?”
簡懷箴也笑了起來。
她看朱見辰躺在那里,整個人閑云野鶴一般,完全是不像有什么居心的人。
而他整個人似乎已經很適應了這里的生活,他在這里生活的雖然是很簡陋,但是看上去卻十分快活,一點都不像皇宮中的人每天都皺著眉頭從來沒有開懷一笑的時刻,但是朱見辰卻不同。
朱見辰在那里他整個人笑的十分爽朗,也笑的十分的坦然,好像沒有什么塵間的事兒可以令他牽絆到一般。
簡懷箴不禁搖搖頭,她知道接下來事情不會是那么簡單了。
倘若皇上要處心積慮的對付朱見辰的話,那么事情就不可以預料。
所以她看了朱見辰一眼,忍不住嘆口氣,這才對他說道:“見辰,本宮今天想來找你也是有些話要告訴你。”
朱見辰一邊摸著氈毯,一邊笑著說道:“皇長公主,有什么事兒就盡管說唄!我就知道皇長公主一定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簡懷箴也不禁莞爾說道:“是啊,本宮的確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只不過這次本宮卻是帶來了一個不幸的消息。如今外面正在流傳著二龍縣的謠言,不知道你可聽說過?”
朱見辰很坦然的搖搖頭,說道:“我并沒有聽說過,這后宮之中原本就已經夠深了,庭院深深深幾許,而我這南內又處在后宮的深處的再深處,這后宮之中有什么蛛絲馬跡、有什么動靜都傳不到我這南內中來。一則是我自己也不想聽,二則是恐怕娘娘妃嬪們也沒有人愿意告訴我。”
他一邊說著,一邊在那里拍打著衣服上的絨毛。
簡懷箴見狀,只覺得心里有一陣陣的悲哀。
同樣是皇室的祖孫,朱見深當了皇帝就可以肆無忌憚,而朱見辰如今卻淪為一個階下囚,他在這里過的日子恐怕連冷宮之中都遠遠不如。
所以簡懷箴只覺得心里很是難過,一時之間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反而是那朱見辰用一種洞悉一切的神情對簡懷箴說道:“皇長公主,事到如今您還在想什么呢?反正人生也不過就這么一回事罷了,現在看著人人爭名奪利如此的風光,可是到死之后也不過是城外的一個土饅頭。有些人連這土饅頭還沒有呢,所以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老是在這里自怨自艾的又有什么意思呢?”
簡懷箴聽他反而來寬慰自己,一時之間不由得十分開懷。
她對朱見辰說道:“是啊,有些事情的確是這樣的,但是本宮無論如何還是要同你說清楚。之前的時候有百姓去挖黃河,在黃河中挖出了一塊青石,那塊青石上刻著三個大字二龍縣。而這個消息越傳越遠,人人都說天下要起變了,皇上自然也很快知道了這個消息。”
“接著呢?”朱見辰繼續拍打著身上的塵土,有些不屑一顧的說道。
“接著的事情那就簡單的多了,接著皇上覺得這青石之上所說的二龍一個是指他,而另一個就是指你。本宮接下來要說什么,你明白了嗎?”
朱見辰卻仍在那里吊兒郎當的說:“我明白了,皇長公主。我朱見辰雖然是喜歡佛法、喜歡無拘無束、向往自由生活,像莊子一樣可以終日赤腳徘徊在秋水邊上,但是我這個人卻并不糊涂。我知道皇長公主的意思是說皇上如今已經疑我了,對嗎?”
簡懷箴點了點頭,說道:“不僅是疑你那么簡單,皇上恐怕要處心積慮的對付你了,所以你一定要小心才是。”
朱見辰聽完之后,仰天長嘯,高歌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難道皇上想要我的命我還可以不給他嗎?”
簡懷箴不以為然道:“皇上并不是時時刻刻說的都是對的,皇上倘若想要要你的命,那也要有一個理由。如果皇上拿不出什么理由來就要大肆殺戮宗室的子孫,哀家作為宗室的長輩無論如何也不會同意的。”
“皇長公主有您這句話,那見辰是死而無憾了。其實對我來說能夠活著是一種自由,要是能夠在生命最璀璨的年華里就這么死去那也是一種痛快。所以皇長公主還是不用再見辰的事情打算了。”
朱見辰一邊說的時候,一邊露出一副無所謂的神色來。
反而是了了在一旁露出十分悲傷的神色。
她望著朱見辰,抽抽搭搭的說:“公子,你千萬不要有什么三長兩短,要是你有什么三長兩短,那了了該怎么辦才好呀?”
朱見辰卻不以為然的說道:“后宮這么大,當然一定有你的容身之處。我在的時候你可以跟著我,那我不在的時候你自然又可以跟著別人。”
了了卻在那里哭了起來,說道:“公子,了了只愿意跟著你一個人,絕對不愿意跟著第二個人,還請公子為了了了也要好好的活下去。”
朱見辰便默不作聲了。
簡懷箴看朱見辰的模樣,就好像當初的紀惻寒一樣。
只不過比起唐驚染的狂放不羈,他又多了一份無拘無束。
簡懷箴心里不禁覺得一陣難過,她覺得朱見辰是一個宗室的好孩子,而且難得的是他這么與世無爭。
反而是朱見深要咄咄逼人,想要他的性命,這令簡懷箴心頭覺得十分惱怒。
簡懷箴想了好久,才對朱見辰說道:“辰兒,今天本宮既然來見你,本宮就打算保下你,無論如何也不會讓你死的。”
“皇長公主,還是不勞您為我費心了。倘若皇長公主為我費心這件事情被皇上知道了,一定會連累皇長公主和皇上的感情,這對皇長公主而言絕對不是好事一樁。”
簡懷箴的目光一時之間變得通透起來,她說道:“的確本宮也想過,這對我而言絕對不是一件好事。可是倘若能夠救你的性命的話,那一切便在所不惜。”
“哦,皇長公主您為什么要想辦法來救我呢?我朱見辰也不見得有什么招人待見的地方。”朱見辰忍不住拊掌大笑起來。
簡懷箴卻神色十分鄭重的對他說道:“好,既然你想知道,就讓我來告訴你。”
簡懷箴和朱見辰兩個人正在這里談著,而了了又在一旁哭了起來。
她一邊抹著淚水,一邊給簡懷箴跪下了。
她對簡懷箴說道:“皇長公主,奴婢知道您是這后宮之中最有權勢的女人,無論如何也請您救王爺一命吧。您讓了了做牛做馬都可以的,了了愿意為您死。”
簡懷箴看了了和朱見辰主仆情深,一時之間不禁有些動容。
她對了了說道:“好了,了了,你也不用在這里求本宮了,本宮什么時候說不救辰兒了。辰兒雖然是你的主子,那他也是本宮的親人,本宮又怎么能夠眼睜睜的看著宗室子弟被殺呢。辰兒,本宮希望你可以一切按照本宮所說的去做,不知道你能不能做得到?”
朱見辰忽然高聲吟唱起來,他唱道:“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如雪。.”
讀到這里,他猛然把手中的破碗放下,轉而向簡懷箴說道:“皇長公主,您應該明白我是拒之中的意思了。如果皇長公主還要強人所難的話,那只能恕見辰不陪伴了。”
說完,他便把那毛氈毯往里面拖。
簡懷箴還坐在那毛氈毯上呢,如今被他這么一拖,不禁也跟著往里挪,她一時之間有些哭笑不得起來。
簡懷箴這才嘆了一口氣,對朱見辰說道:“事到如今,不管是你想也好不想也好,總要按照我教的法子去做的。倘若不然的話,那么本宮不如現在就先把你交給皇上處置了。”
朱見辰聽簡懷箴這么一說,他不禁神色有些動容,說道:“皇長公主,我實在是很感謝您了,像我這種被這后宮之中人人都瞧不起的人卻能夠得到皇長公主的厚愛,我實在是覺得很感激。但是人都說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那么我便是逃走了又能夠怎么樣呢?”
朱見辰和簡懷箴兩個人正在爭執的時候,簡懷箴就覺得朱見辰這個人實在是一個很有俠士風采的人。
他看上去就像魏晉的名流人士一樣不拘小節,這一點讓簡懷箴覺得很是佩服。
她不認為一個有這樣的胸襟的人會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來。
所以她始終覺得朱見深既然肯聽信二龍現的謠言,因此而來對付自己的宗室兄弟,這讓她覺得很是不能理解。
這一天簡懷箴和朱見辰談了很久很久的。
通過這一次長談,簡懷箴忽然覺得自己從來都沒有深入了解過自己的這個晚輩。
一直以來,她對朱見深都是無微不至的關懷,反而是對朱見辰她便冷落了很多。
這么一來,倒是養成了朱見辰逍遙自在無拘無束的性子,而且朱見辰潛心向佛,這同朱見深完全是不同的。
朱見辰向往的是自由自在的生活,對于殺戮、對于政治、對于政權、對于很多旁的世俗的事情他都沒有什么心思,這讓簡懷箴覺得很安慰。
簡懷箴同朱見辰徹談完畢之后,她最終還是對朱見辰說道:“辰兒,本宮有一件事情希望你能夠按照本宮所說的去做。”
朱見辰望著簡懷箴,目光之中有很深沉的詢問之色,道:“皇長公主,您需要辰兒為您做什么?”
簡懷箴點了點頭,鄭重的說:“本宮的確是需要你為本宮做,當然也是需要你為你自己做。畢竟你現在還年輕,螻蟻尚且偷生,何況是人呢。所以本宮要求你無論如何都要好好的活下去,你肯不肯聽本宮的話?”
朱見辰猶豫了好久,他看簡懷箴面上似乎帶著微微的懇求之色,這才點點頭說道:“我朱見辰在這后宮之中就像是廢人一樣,從來沒有人肯關心我,如今既然皇長公主對我如同親人一般,對我如此的誠懇,而我又剩下皇長公主這個親人了,那么皇長公主所說的我一定盡我所能去做。”
簡懷箴聽他這么說,心里這才稍微安慰了一些。
她說:“我相信皇上過不了多久就會想辦法對付你,本宮去勸說過皇上,但是皇上怎么都不肯聽我的。而且我跟皇上之間也有很大的裂縫,相信皇上以后都不會太相信本宮所說的話,所以本宮希望你能夠自救。”
“自救?”朱見辰微微一愣。
簡懷箴說道:“是啊,自救。你可聽過佛家有句話叫做自救嗎?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有時候只需要輕輕的回過頭就可以把事情換一個角度去考慮了。”
朱見辰聽簡懷箴這么說,他仍舊是不能想明白。
于是,簡懷箴便繼續對他說道:“其實我要你做的事情也很簡單,辰兒你就聽從本宮的。你跟皇上裝瘋賣傻,我相信皇上會念在兄弟情意上放過你的。”
“什么,要我跟皇上裝瘋賣傻?”
朱見辰眼光之中似乎有不滿的神色,但是簡懷箴的話很快讓他解釋了心頭的疑問。
她說:“是的。倘若你不這么做的話,就沒有人能夠救你了。本宮也是言盡于此,希望你能夠聽本宮的話,為我們大明宗室再保留一點血脈。”
簡懷箴說完之后,便站起來款款的往外走去。
此時此刻,已經是夕陽西下的黃昏時分了,殘陽如血,太陽把她的影子拖的很長很長。
簡懷箴走在斜陽之中,整個人身上帶著一種說不出的神秘的感覺。
朱見辰忽然跪下來對著簡懷箴高聲說道:“辰兒恭送皇長公主,皇長公主千歲千歲千千歲。”
簡懷箴心里只覺得一陣舒暢,和風拂面,讓她心中也如同這風一樣的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