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死了?”一聲嬌聲高呼打斷三人,回頭看去,落雪公主扯著江少衡的衣袖走了進來。
江少衡依舊是一把摺扇在手,白衣儒雅,眉目疏朗,渾身上下洋溢著貴氣,只是手上仍舊是纏著繃帶,想必上回的傷還沒好。落雪見到簡懷箴,揚著臉干笑兩聲,眉山目水之間,竟然隱隱流動著畏懼之色。
“才進來就聽到你們說活啊死的,今天如果觸霉頭,唯你是問。”落雪斜睨著皇太孫,掩口而笑。
“少衡兄,你可來了。”簡文英三步并作兩步跨上前去,撫著江少衡的肩頭,朗聲笑道。
落雪不滿意他站在自己與江少衡中間,狠狠剜了他一眼。簡文英已然哼了一聲道:“原以為是我們兄弟幾人小聚,卻不想又來了不相干的人。妹子,你與少衡兄多親近親近。”說完,就去拉簡懷箴的衣袖,被簡懷箴硬生生躲過了。
落雪用力咬著下唇,唇齒間是怵目驚心的紅,映著“醉顏紅”肆意招搖的紅,一時嬌顏如花,美麗動人。簡文英偶一抬眼看到,不禁微微一怔。
落雪的臉上,堆滿笑意,用不常見的溫柔語調說道:“文英哥哥、懷箴姐姐莫要與我生氣。之前的事兒是我太刁蠻,不懂事。少衡哥哥已經教訓過我,我已然知錯。我請太孫擺下‘端華宴’,是想向二位謝罪。請你們不要再怪罪我才是。”言語之間,極為真摯,淚眼盈盈,楚楚可憐,與平日的囂張跋扈大為不同。
簡文英平生最見不得女人流淚,見她以公主之尊,如此小心翼翼賠罪,淚眼朦朧,煞是可憐,對她的氣憤之意不知不覺間消弭七分,因而說道:“我簡文英又不是小氣的人,你知錯就好。”
簡懷箴只是望著醉顏熏靡的紅花發怔,不著一言。
未幾,就有精致的菜肴端上來。青花折枝蓮紋碟盛珍珠雪耳清炒鱔絲,青花纏枝菊紋菱口托碟盛清蒸八寶豬,青花開光折枝山茶花紋碗盛清拌蟹肉又有青花枇杷纏枝花卉紋蓮子碗盛蓮香一品官燕,青花嬰戲紋墩式碗盛金魚豆沙糕,青花纏枝百合紋碗盛繡球云片百合酥先后上了八大碟,八小碗,全部用精美的青花瓷器所盛,釉光菜色,美輪美奐。
一行人就坐入席。簡文英不禁嘆道:“好菜色!青花性涼,最宜夏日盛放熱菜。這八大碟、八小碗交相輝映,色香濃郁,光是看過便已教人食指大動。”眾人細品之下,更覺得菜香飄逸,唇齒留香,可謂是玉盤珍饈,佳肴美味。
皇太孫朱瞻基夾了一塊繡球云片百合酥細細咀嚼,略帶得色道:“這些菜是本王特命新來的御廚公孫十三娘所作。”
”公孫十三娘是誰?很有名氣的么?連太孫都知道。”落雪公主抬起頭來問江少衡。
江少衡微微沉吟,淡淡說道:“今年的南北名廚大會,為一做魯菜聞名的女子折桂奪冠,這女廚娘便是公孫十三娘。”
“皇爺爺親下御旨,把公孫十三娘召進宮中做御廚。她每天只做十六道菜,八大碟、六小碗,花樣總不重復。今日里因要宴請你們,我便吩咐人命她準備慈慶宮的宴席。”皇太孫揚眉笑道,“有菜無酒不成席。對酒當歌,人生幾何,我今日特命人準備一壇梨花白,與知己共飲。”
言語畢,便有宮人抬上一壇梨花白來。梨花白是江浙一帶的名酒。梨花初開時節,下過一場春雨后,梨花帶雨猶如佳人梨淚。把這時的梨花采摘釀酒,香味濃郁撲鼻,清冽甘甜,醇馥幽郁,這種酒被稱為“梨花白”。
又有宮人奉上以祁連山玉與武山鴛鴦玉精雕細琢而成的夜光杯,杯薄如紙,碧光粼粼,內外平滑,紋飾天然。酒倒入杯,酒色晶瑩澄碧,清澈的玉液透過薄如蛋殼的杯壁熠熠生光。
皇太孫啜了一口瓊漿玉液般的美酒,別有深意笑道:“這套夜光杯乃是昔日父皇賜給少傅的,傳說是當初西王母饋贈周穆王之物。少傅素來當成心頭好,今個卻肯借給本王飲宴之用,當真難得。”說完,笑呵呵地看著簡懷箴。
簡懷箴恍若未聞。她把玩著碧光瑩然的酒杯,眼珠兒中也沾染了瑩瑩酒色,猶如被染成玉色的琉璃。
落雪撅了撅嘴,嘴角不經意間露出一絲怨毒之色。她站起身來,拿起酒壺,笑吟吟道:“今日既然是我向簡公子和簡大小姐賠罪,自然要罰我斟酒。”說完,把眾人的酒杯一一滿上。
簡懷箴心思通透,早已料到落雪不會真心賠罪。因此,特意注意她的一舉一動。當她斟酒斟到自己酒杯之時,白玉般瑩潤的小指甲微微抖動,一縷淡淡的白色末子落入酒中。她的動作非常細小,白色末子又淺又淡,若不是仔細瞧,根本就不能發現。
簡懷箴的目光,無意中與江少衡的目光撞在一起,倏忽而合,又倏忽分開。江少衡微微皺眉,看了一眼簡懷箴的酒杯。簡懷箴隱隱含笑,微微頷首。于是,一切盡在不言中。
“簡大小姐,我敬你一杯,當做同你陪個不是。以前的事兒,你莫放在心上,以后我們做好姐妹。”落雪擎著酒杯喝了一口,走到簡懷箴身邊,挨著她坐下。
簡懷箴笑得清淺,從容說道:“既然如此,我也幫公主斟酒。”說完,便拿去玉壺,重給落雪公主斟滿酒。
只是一剎那的時間,迅疾如電,觥籌交錯間,誰也未曾看得清楚,簡懷箴已然用水袖為遮,把她與落雪的酒杯換置了。
落雪猶自不覺,再次舉杯相邀,二人對飲。飲畢,落雪的盈盈粉面上,露出一絲狡黠的笑意。簡懷箴只做不覺,談笑自若。
過了不多久,落雪的面色忽然漲得發紅,嬌美的容顏扭曲的十分厲害,渾身像是篩糠一般哆嗦起來,整個人似乎很是難受。她有些驚異,又有些尷尬,卻不知如何是好。
江少衡見到,長長嘆口氣,強笑道:“雪兒身子不適,我先陪她回長安宮去。雪兒年紀小不懂事兒,若有得罪之處,還請文英兄與簡大小姐原諒。”說完,扶著落雪先離席去了。
走了幾步,落雪回過頭去看白衣勝雪、烏鬢玉顏的簡懷箴,眼中的恨意,愈加濃郁凌厲幾分。卻終于還是跺跺腳,靠在江少衡身上,由他扶著走了。
落雪的不尋常之色,落在宴席中的每個人眼中。簡文英有些不解,哼道:“這位公主也當真是喜怒無常。起初還當你是親姐妹一般和你親熱,只這一會兒的功夫,卻又好像當你是仇人。”
簡懷箴唇邊泛起一抹輕笑,緩緩道:“落雪公主惱我,是因她不慎錯喝掉她專為我準備的酒。”
簡文英猶自憤然,高聲說道:“不就是一杯酒么?又有什么干系。何況是她喝掉你的酒!”
“她在我那酒中下了瀉藥。我方才倒酒之時,不慎把酒杯給調換了。”簡懷箴眉心微動,莞爾含笑。
皇太孫也不禁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后合,朗然道:“我這位皇姑姑,平日里是最霸道的。今日肯給兩位賠小心,我還尋思著她轉性呢。卻沒料到想捉弄人,反被人給捉弄。難怪少傅走時,欲言又止的!”
言罷,略一沉思,又贊嘆道:“簡大小姐好細膩的心思,好快的動作!”
簡懷箴搖搖頭,眼底綻出溫和的笑意,徐徐說道:“我年幼時身子不大好,被送去風萍居醫病。平日里閑來無事,便隨著楚婆婆和龍姑姑學了些許障眼法。”
“我妹子的梅花”簡文英聽到皇太孫贊許妹子,頗為自豪,搶先嚷道。
簡懷箴的眸光沉靜如明月清霜,靜靜說道:“還學了些許藥石之術,只是當時年紀小,只學到些皮毛而已。”簡文英這才記起妹子叮囑,不能同人講起梅花針和輕功一事,忙咋舌不語。
“風萍居?龍姑姑?可是大明女醫仙龍語萍么?”皇太孫嘖嘖稱贊:“難怪簡大小姐連皇姑姑下了什么藥都能分得出來。楚婆婆又是哪個?”
“楚流煙。”簡文英素來對楚流煙滿懷崇敬之心,因此搶先說道。
皇太孫目光炯然,驚異道:“原來是大明朝第一奇女子楚流煙!難怪簡大小姐如此絕逸出塵,竟然連得兩位奇人教導,小王倒是眼拙了。”
簡懷箴微微緘默,從又盯著滿樹似錦繁花,漫聲道:“既然如此,我說的話,太孫殿下可信得過么?”
“你且說來聽聽。”皇太孫見她神色凝重,眸子上迷漫著重重霜色,因而有些許遲疑,“本王信得過。”他終于說。
簡懷箴“嗯”了一聲,緩緩說道:“依我之見,殿下園中的這三株紅的驚人的花樹,并不是林公公告訴你的‘醉顏紅’,是血曼陀羅花,又叫曼珠沙華。這種花只生長于云貴一帶,前些日子傳說現于安州。血曼陀羅乃是一種邪花,凝結天地怨氣,須用嬰兒血才能培植出如血花色。花有奇毒,顏色越是姽婳紅艷,毒性越是厲害。若不慎吞食花朵,必死無疑。常人若是日日對著花樹,不出三個月,一定吐血身亡。”
花色,仍是烈焰般的紅,猶如佳人紅唇,轟轟烈烈綻放,美地驚天動地。
皇太孫的眼中,也多了幾分怵目驚心的紅,他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幾步,問道:“你所說的可全是真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