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外部分.陌上花 一百六十八,洗塵坊
簡懷箴來到懷明苑讓方寥和江少衡大為欣喜,他們忙把簡懷箴迎了進來,見簡懷箴只作尋常打扮,手中還帶了一個包袱,煞是奇怪。
江少衡心思聰慧,已然想到簡懷箴是來辭行的,他覺得心頭一陣黯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方寥開口問道:“公主妹子,你今日為何作這種打扮來懷明苑之中?可是又有什么事嗎?”
簡懷箴看了方寥一眼,勉強笑了一笑,對方寥說道:“方大哥,我今日前來是特意與你們辭行的,我已經決定要回江南去了。”
簡懷箴的話聽在方寥心中大為驚訝,而江少衡早已經料到,所以并不覺得吃驚。
盡管如此,他仍覺得心頭重重一陣,整個人便像是被人拋入到寒潭之中一樣,半晌說不出話來。
方寥勉強笑了笑,對簡懷箴說道:“公主妹子,為何忽然要回江南而去?難道這京城不好嗎?”
簡懷箴深深說道:“京城之中不是不好,可是卻找不回我在江南的那些時光了。如今清清已死,我想回到江南之中。結廬隱居,過一些無拘無束的日子,再也不問這塵間俗事。”方寥聽簡懷箴這么一說,心底猛然一沉。
他原本留在京城所為著無非就是簡懷箴而已,如今簡懷箴竟然要孑然一人飄然遠去,那么他留下來又有什么意思呢。
因此,他也抱拳對江少衡說道:“我在這京城之中也呆了很久,對京城之中的爾虞我詐、爭名奪利也厭倦了,我也想找一處青山綠水前去隱居。少衡兄,方寥就此別過吧。”
江少衡原本想同簡懷箴說,他想同她一起去江南隱居,隱居在江南的桂花巷陌之中,廝守終生。
可是當他聽到方寥也要告辭的時候,他的心忽然像蒙了一層霧氣一般,頓時變得朦朧不清。
方寥既然這么說,肯定是他已經有了打算,他一定沒有放棄簡懷箴,一定是想追隨簡懷箴一起到江南去柳燕雙飛,自己又何必庸人自擾呢。
想到這里,江少衡便勉強笑道:“既然如此,方寥兄和公主妹子就就此別過,希望以后有機會能再見。”
簡懷箴來到懷明苑之前,心中覺得“百煉鋼成繞指柔”,重重疊疊的心事只覺得像纏纏繞繞解不開一般。
可是當她聽到江少衡并沒有挽留自己,也不曾提出同自己一起到江南之中過雙宿雙飛的日子時,她只覺得渾身冰冷,像是掉入萬年寒潭之中了。
原本她以為自己已經不在顧惜兒女私情,可是當她見到江少衡的時候,她知道自己錯了。
二三十年前,他們兩個曾經兩情相悅,可是因為種種原因而不能夠在一起。到如今有機會在一起了,但是兩人之間卻又像是隔著千山萬水遙不可及,至于隔著什么,簡懷箴卻也說不出來。
只是江少衡不肯同她一起走,便知道江少衡也許一顆心早已經不系在她這里了。
簡懷箴淡淡的笑道:“既然如此,我們就此別過吧,希望有緣再見。”
說完,簡懷箴便走出懷明苑去,一步步走向白馬。
此時此刻,她的煙雨重樓的心早已飛到了那片氤氳的桂花巷陌之中。
而江少衡目送著簡懷箴和方寥一前一后離去,一顆焦灼的心似是要滲出血水來一般。
他始終都沒有留她,也許命中注定他們兩個便不能在一起。
唐驚染在一旁看著江少衡失魂落魄的樣子,忍不住上前問道:“江師伯,您還好吧?”
江少衡勉強一笑,說道:“我又有什么不好的。”
唐驚山嘆口氣,幽幽說道:“情這一字最是累人,我知道江師伯心中還是放不下公主姑姑的,為什么你不去把她追回來?或者伴著她去江南隱居呢?”
江少衡有些無奈的搖了搖頭,他說道:“你還小,有些事兒你還不明白。有時候兩個人不是說想在一起就能夠在一起的,造化弄人啊。”
江少衡說完,便徑自進入房中去了。
唐驚染望著他的背影,不由得嘆道:“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雨月。”
簡懷箴騎著白馬一路狂奔,往江南而去。
方寥出了懷明苑便同簡懷箴分手,他并沒有追隨簡懷箴一路前去江南。
因為他知道簡懷箴的心已經不在這里了,自己便是隨著她一起又能怎么樣。
方寥自去尋他的青山綠水,過閑云野鶴的日子。
簡懷箴一想起江少衡,心中便覺得失魂落魄,她不明白為什么江少衡竟然不留她。
兩個人經歷了這么多年的風風雨雨,二三十年過去了,到如今卻落得如此下場,想起來她便苦笑不已。
過了好幾天,簡懷箴終于又回到江南的尋常巷陌之中。
煙柳江南,尋常巷陌,鶯聲燕語,小橋人家。
簡懷箴回到她與白清清曾經居住的小院之中,那小院依舊如斯,陌頭楊柳青青。
可是如今同她一起居住了二十多年的姐妹白清清,已然思人化作芳魂一縷,不在這人世間了。
簡懷箴輕輕的抬起手來,撫落了窗臺上久積的塵埃,她把房子重新打掃了一遍,把白清清的房間收拾的不染一塵。
放白清清瑤琴仍舊擺在原來的地方,以前那個啞女最鐘情的便是閑來無事彈上一曲。
此時此刻,只能空對瑤琴落淚而已。
簡懷箴把房子收拾干凈以后,便一個人坐在窗棱面前,看著窗外的桂花,桂花開得正好,悠悠飄香。
此時此刻,方寥漂泊天涯浪跡到了什么地方。
而在懷明苑之中的江少衡心中是否還有一個她?
她越想越覺得一顆心沉沉焦灼,到最后竟然是粘稠得如同天邊的墨云一般,再也化不開了。
簡懷箴就這樣在江南住了下來,陌上花開款款歸,過著自由自在的日子。
她閑時便在小院之中練劍、撫琴,她的日子已然完全活在回憶之中了。
在回憶之中有碧草如茵,有天空瓦藍,有巧遇聰穎的縈縈,還有她情深義重的哥哥,還有那一生一世都為情所困的白清清。
沒事兒的時候,她便一個人到小巷外頭的河邊去打水。
每次打水歸來,看著熙熙攘攘的人群,她的心頭便有一種說不出的凄涼感。
夕陽西下之時,她喜歡一個人沿著小巷往前走。她腳下的木屐踏在青石板之上,發出“嘀嗒嘀嗒”的聲音,這聲音猶如生命的旋律一樣動聽。
小巷的盡頭是一家茶樓,名叫“洗塵坊”。
這江南是如此精致的地方,便一個小小的茶樓,都有如此美麗的名字。
洗塵,洗塵,洗去一生的塵埃,迎接天涯歸來的旅人。
簡懷箴閑來無事,便喜歡在黃昏落日之下到小茶樓說去喝茶。她坐在青木的椅子上,靜靜回想著往事。
往事如煙云,一一在她面前展現,很快又化為煙、化為塵埃,再也尋不見了。
她喜歡這般安靜的日子,她的心中還有一個念想,她希望有一天江少衡可以忽然出現在她的身邊,一身白衣落落灑脫,對她說我來這江南陪你。
那時候她的心便會歡喜的開滿了花,可是這一日終究沒有到來。
這天,簡懷箴練了一會兒劍,撫了一會兒瑤,一個人在窗臺之下扶坐著,呆呆想了一會兒往事,便換上衣衫,走出小巷去。
她來到“洗塵坊”之中,像往常一樣要了一壺茶,一個人坐在青木桌椅之上,看云卷云舒,變幻莫測。
忽然之間她聽到隔壁有吵鬧之聲,回過頭去一看,原來是有很多人圍著一個女子,那女子似乎是賣唱的女子。
一身白色的衣衫,如同皚皚白雪一般,那女子身形消瘦,一頭長發飄然,如瀑布一般落在肩上。
簡懷箴只看到她的背面,沒有看到她的真人。
她的周圍圍了幾個粗鄙的男子,人人口中粗言碎語,有一個人說道:“小美人,你長得如此漂亮,如何在這茶樓之中賣唱?倒不如陪著大爺快活快活吧,大爺賞你銀子花,養著你怎么樣?”
簡懷箴看到那女孩兒搖了搖頭,發梢抖動之處,簡懷箴心中忽然一沉,她覺得這場景似曾見過一般,這女孩說不出的熟悉。
她還沒有回過神來,便看到有另外一個人去扯那女孩的衣衫,說道:“你生得這般美麗,又何必埋沒在這里呢?就跟大爺回家去吧。”
兩個人推推搡搡,那女孩的衣衫便被那粗鄙的男子所扯破了。
周圍圍觀的人發出了一聲嗤叫。
簡懷箴再也隱忍不住,她把手中的茶杯端了起來,輕輕往外拋去。
那茶杯便像生了眼睛一般,飛到那拉扯白衣女子的男人身邊。茶杯中的熱茶穩穩的灑了那人一身,然后茶杯像是生了眼睛一般,重新飛回到簡懷箴的手中。
其實簡懷箴所用的只不過是尋常的內力,隔空打物罷了,可是那些人怎么知道。
那男子被燙的哇哇大叫起來,他回過頭來怒道:“到底是誰拿茶水潑我?”
周圍的人互相看了看,目瞪口呆。
“到底是誰?快給老子滾出來,如果不滾出來,老子把這茶樓給砸了。”那男子咆哮著,趾高氣揚。
店小二見狀,連忙走上前賠禮道:“大爺,大爺,請不要拿小店出氣,小店乃是小本經營,若是誰不小心燙了你,我給你賠個不是。請您不要放在心上,原諒我們吧。”
那個人見小二如此作小心狀,更加得意洋洋起來,他說道:“哼,你們燙了本大爺,就想這么罷休嗎?要想罷休也好,第一賠償本大爺一千兩銀子作為醫藥費。第二把這女子讓我們帶走。”
店小二無可奈何的攤了攤手,說道:“大爺,我們這小店也不值一千兩銀子呀,哪里有一千兩銀子賠您?再說這位姑娘她只是在這里賣唱而已,我們也沒有權利把她送給您,不是嗎?再說,這姑娘乃是一位啞女,難道您會喜歡嗎?”
“什么?啞女還賣唱,你糊誰呀?”
那男子舉手給了店小二一巴掌,店小二捂著被打的腫起來的臉,哭喪的說道:“大爺,我說的句句都是事實,這女孩兒她本來就不是靠唱歌,她是靠彈琴,她彈的琴可好聽了。要不我去讓她給大爺彈奏一曲,讓您消消心口這口氣如何?”
那個男子聽店小二這么一說,撇了撇嘴說道:“什么,把我燙傷了,一首曲子就能打發,你想的倒是美。我不管她是不是什么啞女,總之一定要把她帶回去。還有一千兩銀子,少一文我就把你小店砸了。”
簡懷箴見狀,氣定神閑的在一旁說道:“剛才是我用熱水燙的你如何?”
那個人轉眼看去,看到靠窗的青木桌椅上坐著一個四五十歲的夫人。
那夫人看上去雖然穿著粗布麻衣,卻顯得氣質高雅,不似是尋常人家的夫人。
那男子怕招惹到什么達官權貴,怔了怔說道:“你不要在這里亂認,你離著我這么遠,你是如何燙我的?不是你的事,你就不要亂搶著承認了,我暫且不追究你,你不要多管閑事才好。”
簡懷箴卻仍舊便不改色,一字一頓的說:“剛才就是我用茶水燙的你。”
說完,她重新倒了一杯茶水,運用內力把那杯茶水拋了出去。
那茶杯像是生了眼睛一般,把茶水倒在大漢身上,茶杯又重新飛回到簡懷箴手中。
大漢睜的滾圓,像兩顆銅鈴一般,他從來沒有見到過有這么奇怪的事情。
圍觀的人也被嚇得哇哇大叫起來,大聲叫道:“有鬼啊,有鬼啊。”
簡懷箴笑而不語,靜靜的看著他們驚慌失措。
這時候,有一個穿著打扮像是武林中人的人,走到那男子身邊,對他男子說道:“不用怕,這根本就不是鬼怪作祟,而是一門高深的武功。沒想到,這江南小鎮之中也是如此的藏龍臥虎,居然有如此的高手隱藏在這里,在下佩服佩服。”
周圍的人聽說簡懷箴是武功高手,都覺得不可思議,尤其是這茶樓的掌柜的和店小二。
他們每天都見到簡懷箴獨自一個人在這里喝茶,以前的時候還有一個白衣的女子,有時會陪同她一起來。到如今那女子卻沒有再來了,每次都是她孑然一身、孤孤零零。簡懷箴看上去與尋常的人并沒有區別,卻沒想到她的武功如此高強,不禁用求助的眼神望著簡懷箴。
那男子聽說并不是什么邪術鬼怪在作祟,而只是武功而已,心頭的害怕之情這才減了幾分。
他望了望簡懷箴,有些猶豫的說道:“不管你是用邪術還是用武功,我勸你最好不要找我的麻煩。青頭王漢三的名字在這小鎮之中誰沒有聽過,得罪了我可沒有什么好下場。”
簡懷箴微微一笑,輕聲說道:“我限你馬上離開,以后再也不許來這茶樓之中搗亂。”
那青頭王漢三早就被簡懷箴的氣勢給嚇壞了,可是他覺得就這么走了,從此豈不是在小鎮之中抬不起頭來做人。
因此,他握了握雙拳,恐嚇簡懷箴說道:“你敢讓我走,你膽子真大。你給我馬上離開,要不然我有你好看的。”
簡懷箴再也不說話,她隨手從桌椅之上取出一支筷子,輕輕一折,對著那青頭王漢三,便把筷子擲了出去。
那筷子不偏不斜,正刺到那青頭王漢三的額頭之上。
那青頭王漢三只覺得一陣頭暈目眩,猛然摔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
好不容易有人把他扶了起來,他望著簡懷箴滿懷驚恐的道:“女俠,你到底使的是邪術還是武功?倘若是武功,天底下怎么會有這般驚世駭俗的武功。”
簡懷箴笑而不語。
青頭王漢三見她如此,越發覺得害怕起來,忙連滾帶爬的爬出了茶樓之中。
其余圍觀的人也害怕落得如此下場,便一哄而散。
掌柜的和店小二馬上前去,對著簡懷箴又拜又謝。
簡懷箴擺擺手,說道:“罷了,這里本是清靜的地方,我也不想被人擾了它的清靜。”
說完,簡懷箴便從袖中取出銀子放在桌子上,轉身欲走。
忽然那一直坐在里面被調戲的白衣女子回過了頭,她走到簡懷箴面前向她行了一禮,像是在感謝她的救命之恩。
簡懷箴微笑著搖了搖頭,可是就在她見到那白衣女子的第一眼起,她整個人便僵在了那里。
她覺得自己是在做夢,可是倘若這是夢,會有如此真實的夢嗎?
眼前的這個女子,一頭黑發如瀑,兩道似蹙非蹙的柳葉眉,一雙烏黑漆亮的眼睛,皮膚十分白皙。那一笑一顰、一舉一動,宛若便是白清清重活于世。
她跟白清清長得并不是十分相似,可是當她站在你的面前的時候,你就無法不把她同白清清聯系起來。
若是論相貌,她和白清清充其量只有六、七分相似罷了。但是她們那身上的氣質,那種飄逸絕塵的美,那種出世不凡的氣質是完全一樣的。
簡懷箴被震撼了,鎮定的她也忍不住一連往后退了兩步,指著那女子問道:“你是誰?”
那女子睜大兩只眼睛,十分惶恐的望著簡懷箴,她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做了一個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