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節夜裡所下的那場罕有的大雪已經消融,北京的街市到處流淌著黑色的污水。
北方有“正月十五雪打燈、八月十五雲遮月”的民諺,大雪雖然給元宵燈節帶來了不便,卻預示著庚戌年是一個風調雨順的豐收年。
一向熱鬧的前門車站出現軍警聯合警戒後,行人及附近的居民便知道又有大人物進京“陛見”了,從年關至年後,這樣的場景實在是太多了。當幾輛黑色與灰色的泰山牌小汽車魚貫駛出車站,軍警撤走,前門車站便恢復了往常的喧囂。
跟隨張作霖等二十一師高級軍官一同進京的王月蟬坐在最後的一輛灰色轎車裡,當車隊駛入大清門後,她所乘的這輛車就與車隊分開了,“孤獨”地向東駛去。
平生第二次進京的王月蟬拉開了遮住窗戶的醬紫色綢簾,貪婪地望著天安門高大的城樓及城樓兩側飄揚的軍旗。天色陰沉,淺灰色的雲朵壓得很低,似乎還要下雪。
轎車拐了兩個彎,駛進一所設了崗哨的大院子。
“到了,請下車吧。”身穿便服的司機替她拉開了車門。
王月蟬整理了一下自己脖子裡的米黃色圍巾,鑽出了轎車,看見身穿軍服的江雲走過來。
“哈哈,嫂夫人你好啊!”隔著老遠,江雲便伸出了手,“臨時有個事,沒能去車站接你,抱歉,抱歉。”
司機被這一幕所震驚,他沒有想到這個女人來頭蠻大,竟然讓一向陰沉寡言派頭十足的局座親自迎接,而且,看上去他們很熟。
“哪裡敢勞局座大人的大駕呀!”王月蟬笑著握住了江雲的手。
“一晃又是三年多了!嫂夫人風采依舊,老田真是好福氣呀!”江雲搖晃著王月蟬的手。
大概是由於龍謙的關係,蒙山軍軍政系統握手禮越來越取代了老式的禮節,尤其是如江雲這樣的老班底更是習慣於這種流行於外交界的西洋禮儀了。
生育了兩個孩子的王月蟬已然邁入了中年,但另有一種令人心動的風姿。“喔,連我的玩笑也開……”
“哈哈,天氣冷,快跟我來。”江雲領著王月蟬大步朝後院走去。
“這是咱的老窩嗎?”沿著掃出的通道。王月蟬跟在江雲後面,一面走,一面打量著被積雪覆蓋的假山。
“是呀,原先是怡親王府,鄧清華拔給咱們了。過年後剛搬進來,一切還是亂糟糟的。”曲曲折折走了好久,江雲將王月蟬領入自己的辦公室。
“坐,先暖和暖和,”江雲親自給王月蟬泡茶,“怎麼樣?這一路還順利?老田回來了沒有?天津的情況如何?見到張小丁了?”
田書榜奉命去了海參崴去見阿爾傑米耶夫。尚未回到奉天,但他的密信已經在她懷裡了。她是跟張作霖等人坐火車到營口,然後乘船到天津再換乘火車進京的,沒有走陸路,這樣快一些。在天津見到了天津站的張小丁。“還算順利。見到了張小丁了。這是他給你的,這一封,是老田的。最後這個大的,是奉天站的工作報告。”王月蟬從懷裡摸出三封信交給了江雲。
“哦,”江雲接過信封,先撕開了田書榜那封,卻將張小丁及奉天站的信函丟在堆滿了文件報紙報表的辦公桌上。“來人,”他喊道,“去三處將這封信立即譯出來!馬上!”然後對王月蟬說,“司令在等老田的回話呢,待會兒,”他低頭看了下手錶。“一個半小時後咱倆一起去見司令。聽說你要來,他很高興。對了,張作霖他們直接去西苑了?”
“是。”王月蟬沒想到龍謙還記得她。
“你就住在本部吧。房子給你安排了,不過是臨時的。等老田就位,你親自安頓你的家務吧。這是你的業務範疇,我就不管了。”說著,拿起電話說了聲局辦,等那邊的電話接通了,“東北的信使到了,你立即報告司令。”
“司令他好嗎?”王月蟬不太相信龍謙會記得她,但江雲的話還是令她感到高興。
“司令很好。長話短說吧,國安總局已經正式成立了。不過對外還沒有宣佈,暫時以軍情局二處的名義開展工作。司令親自主持了分家,軍情局的大部分業務及人馬都留在咱們這邊了。事情太多,司令親自點了你的將,不然我也不會這麼著急地將你招來。”
“有什麼任務給我?”
“讓你給我做管家婆!”江雲微笑道,“你的正式職務是局辦公室主任,所以我才說安家之事你自己辦嘛。”
“辦公室主任?”王月蟬有些意外。
“辦公室除了事務性工作,還有內部監察這個重要的使命。你的差事是司令親自定的。司令說你一個女人奔波在外這麼些年,不容易,今後就替我看好咱們這個家吧。”說著從辦公室抽屜裡摸出一個深紅色絲絨盒子,“王月蟬!”
“在。”王月蟬立正。
“我代表司令授予你一級英雄勳章!”江雲本想親自爲她戴上勳章,因爲對方是個女人,也因爲她穿著便服,最終將勳章遞給了她,“還有證書,哦,這是你的委任狀。”江雲將一個長方形的牛皮紙信封交給了王月蟬,“你這就算正式上任了。半個小時後,我們開個碰頭會,我來宣佈你的任命。”
“是。”王月蟬打開盒子,凝視著那枚鍍金的勳章。
“遍數全軍,只有你們兩口子特別。老田獲得二級卓越,你獲得一級英雄,令人羨慕呀。告訴你吧,咱們系統獲得一級英雄勳章的只有十一人。”
“多謝局座。”
“可不要謝我,這是你應該得的。”江雲微笑道,“還有一筆獎金,足夠你在北京買處院子了,北京空著的四合院不少,據說很便宜。不過,你倆口子怕是不能住在外面。”
“你說正式分家了,怎麼分的?”王月蟬更關心國安總局的建立。
“你坐,”江雲拎起火鉗子撥了撥鐵爐子裡的炭火。“老田出任軍情局長,算是留在了軍隊系統。咱們國安總局,將來算是政府系統。”
“爲什麼?爲什麼把我們趕出軍隊?”
“怎麼叫趕出軍隊呢?就業務而言,咱們比軍情局雜的多。攤子也大。按照司令的指示,總局目前成立了七處一室,一處管人事,二處是財務,三處是電訊,四處是行動處,五處是反間諜處,六處是國際處,七處爲政黨處,負責國內各種政治勢力的調查。本來準備設立監察處負責內部違紀人員的調查處理的。司令一再說要精簡機構,說你就可以幹內部監察,所以,你這個辦公室主任的主要精力不是大家夥兒的吃喝拉撒,而是內部的紀律監察。”江雲聽了一下。讓王月蟬消化下自己的講解,“給你配了一個副主任,事務性的工作就交給他。就我所知,除了還在總政任職的秋瑾,咱蒙山軍裡的女人,就數你的職務最高了。”江雲望著牆上的地圖,“王之峰還在上海。所有的事情都壓在我身上,緊張的很。”
王之峰已經被任命爲國安總局的副局長,王月蟬是知道的。
“除了局本部的籌建,各省還要成立分局,級別與本部各處一樣。快把我累死了。”江雲揉了揉臉。看上去他確實疲倦不堪,人也瘦多了。
“本來還想跟你請幾天假的……”
“要回山東?”
“讓你猜著了。前幾日接到鄭嬋的信。她情況很不好。我想去看看她。”
“她已經住進濟南的軍隊醫院了。應該沒什麼問題了。恐怕我不能準你的假。”
“我曉得。局座,司令對周毅究竟是個什麼章程?聽老田說,他和馮侖的情況有很大的區別,我可不可以跟司令提一下?”
“最好不要。因爲你身份不同。”江雲的臉色陰沉下來,“這是我們內部一件繞不開的大案!司令會處理的。對了。鄭誠在西府被抓獲了。”
“我不管他。他算個什麼東西?我就是心疼鄭嬋。”
“等鄭嬋的病好了,可以去陪周毅。”江雲想了想,還是告訴了她龍謙的決定。
“是嗎?那太好了。這我就放心多了。”
“拋開這件事吧。”江雲知道,有很多高級將領爲周毅求情,周毅原先被拘押在廣州,南方軍區春節前已經正式將其移交國安系統,目前仍軟禁在廣州。
“來人,”江雲輕聲喊了聲。
一個年輕的軍人出現在門口,“這位是新到任的辦公室王月蟬主任,你帶王主任到她的住處。注意,四十分鐘後開會。”
“是。”那個年輕人拎起了王月蟬放在門口的手提箱。
“好吧,那我先去了。”王月蟬起身,捏著勳章盒子和裝了證書及委任狀的信封,跟了那個消瘦的青年離開了江雲的辦公室。
“我叫曲武,是江局長的秘書。”年輕人自我介紹。
“哦,”王月蟬腦子裡想著的還是鄭嬋。年前接到鄭嬋寄自鄭家莊的私信,說她病了,很嚴重,怕是見不了面了。如果可以,希望她回魯南看看她。
王月蟬很焦急。立即給江雲發了電報,希望江雲過問此事,王月蟬在電報裡說,如果不行,她將給司令求情。很快,總部回電說事情已經做了妥善安排,叫她不要管此事了。但她還是放心不下,儘管江雲剛纔說鄭嬋已經被接至濟南治療了。
“王主任,到了。”曲武停下腳步,等著落在後面的王月蟬
其實剛纔已經經過了她的辦公室,位置在江雲所居的前院,一個寬敞的院落,三個人——兩男一女,正在清除院子裡的積雪。他們正將積雪鏟入小推車。
“各位,你們的上司到了。”曲武叫道。
三個人停下手,望著王月蟬。其中一個身穿軍服的男子反應快,馬上立正向王月蟬敬禮。
王月蟬雖參軍多年,卻不習慣軍中禮儀,尤其是在奉天做地下工作的那幾年,讓她的性格有很大的改變。
“你們好,”王月蟬對三個部下點點頭。
“主任,你的房間在那兒,”那個長了一張娃娃臉的年輕女人指著正房。“我帶您去。聽說您馬上就來了,你的房間都收拾好了……”
五間正房,屋子裡很暖和。王月蟬看到她的臥室,辦公室已經收拾停當。辦公桌上甚至安裝了電話。
曲武跟進來,將她的箱子放下,“王主任,半個小時後開會。就在局座的辦公室。”
“知道了。謝謝你。”
曲武再次向王月蟬敬禮,走了。
“你叫什麼名字?”王月蟬將勳章及委任狀放在桌上,對站在門口的女孩子說。她盯著女孩,看上去也就二十出頭的樣子,軍情局招這麼年輕的女孩子做什麼?
“報告主任,我叫呂綺。”
“聽口音是山東人嘛,多大了?”
“是。我是萊州人。二十一歲。去年畢業於山東軍校。”
“喔,軍校收女兵啦?”王月蟬想不到女孩子竟然是軍校畢業。
“從我們這一期起。我是情報專業的。”呂綺報告到。
“沒事了,你忙吧。”王月蟬要收拾一下自己,因爲馬上就開會了。
半小時後,換了軍服的王月蟬出現在江雲的辦公室。
“給大家介紹下。她就是我們辦公室的王月蟬主任。軍情局田局長的太太。咱們情報系統的元老了,一級英雄勳章的獲得者,”江雲微笑著,“論資格,她可以做各位的老師。”
“王主任好。”六七個男人站起來,七嘴八舌地問候。
“除了田局長,咱們局本部的主要軍官就到齊了。王主任。我給你介紹。齊壽年,一處處長,原總政系統的,曹敏忠的老部下。王佔傑,三處處長,總參電訊處調來的。石紀彭。你應該認識吧?四處處長,我們的行動專家,老石來我們這裡還不願意呢。白洪貴,六處處長,他是留過洋的。哦,他來那時你已經去關東了。李國禎,聯勤總部的財務專家,二處處長。韓策,五處處長,對,你們應該認識的。藥玉榮,七處處長。”
這七位處長裡,王月蟬只認識在北方軍服役過的韓策。其餘的都是第一次見面。於是她對韓策點點頭,算是打過了招呼。
“好,大家就算認識了。今天是總局第一次正式的會議,我講幾件事。”江雲板下臉。
大家摸出了紙筆。
“除了曲武,你們就不要記了。養成記在腦子裡的習慣吧。第一件,”江雲沉聲道,“經司令批準,也應大家的懇切要求,總局成員的軍籍全部保留,將來授銜的時候,大家會獲得軍銜。以後對外公開工作一般使用警察制服,更多穿便服。二處要儘快將著裝費給大家發下去。第二,司令提了對國安總局的要求,六個字:忠誠、精幹、內行。在座的大部分都是情報系統的老人了,這六個字的內容我就不解釋了,大家牢記在心裡吧。第三我說說國安總局的使命。我的理解,我們就是一隻狗,一隻忠誠於司令的獵犬!不要覺得我的話難聽,性質就是這麼個性質。我們要將國內外一切不利於司令的敵人找出來,毫不留情地消滅掉!從這個延伸開來,我們雖然會劃入政府系統,但我們除了今後會成立的內政部外,不接受除總統外的任何領導、任何部門的指揮。而且,內政部只是行政上的領導,更多的是對我,對王副局長,跟你們沒有多大關係。第四是紀律,國安總局要有比軍隊更爲嚴格的紀律,令行禁止,嚴格保密。違反紀律者,必將受到最嚴厲制裁!毫不留情。第五,要專業,要隱蔽。我們不是軍隊,更多的時候是用特別的方式完成任務,不要虛張聲勢,不要輕易暴露自己的身份,特別是四、五、六、七處的同志,要習慣藏在暗處,而將敵人置於明處。你們的身份越隱秘越好,最好讓你們的家人、親屬、朋友都不曉得你是做什麼的。”
王月蟬感到身上很冷。
“總的要求就是這五條。你們給我記好了。你們各位的任命,司令是親自過問了的,合適不合適,要試用一段時間。眼下最主要的幾件事:一、展開對局本部成員的甄別。一處、五處負責,由一處牽頭。歷史不清的,身份不明的,全部給我剔除出去。二、製作內部急需的幾種證件,身份證明,通行證明,辦公室負責,儘快發下去。另外,辦公室牽頭,一處配合,制訂總局機關的規章制度,尤其是保密權限方面的制度。三、電訊工作非常急迫,三處立即編制不同於軍隊系統的密碼,用於與已經成立的各分局溝通電臺聯絡。四、最近,警察總署已經受命展開全國性的人口普查。時間爲兩年。司令指示國安總局配合警察總署的工作,我們迫切需要一份全國性的人口資料,這是我朝思暮想的東西。所以,各分局要傾力參與這項意義深遠的工作,要在全國範圍內建立我們國安系統的人口檔案資料。一處及辦公室要起草一份通知,對各分局展開此項工作進行細緻明確的要求並檢查指導該項工作的進展。你們要知道,我的目的是控制,再控制!如果沒有詳盡的人口調查資料怎麼展開控制?各部門都要高度關注這項工作。五、司令已經籌備召開國會的預備會議了,時間尚未最後確定,但四月份是最後的期限。司令將各省進京代表的安全保衛交給了總局,有關住所,交通,安全等方面的工作要抓緊展開,配合軍委會秘書處行動。我們側重於代表的調查甄別,具體的事務性的東西,比如住哪裡,由歐陽中他們辦。這件事我親自負責,五處及辦公室參與。第六,也是最爲重要的一點,就是針對北京的外國人的調查監視,這是五處的業務,別跟我說人手緊,重點是俄國人和日本人!他媽的,誰能想到在北京的日本人竟然這麼多!監視要把握重點,別鬍子眉毛一把抓,沒有我的批準,不準對外國人動手。好,今天的會議就是這些,大家有沒有疑問?”
“沒有。”衆人紛紛起立。
“散會。”江雲看到那封密信已經譯好送來了。
“王主任……”
愣了一下才意識到是在叫她,走到門邊的王月蟬立住了腳,“局長有何吩咐?”
“想起一件事,過幾日方鳴皋娶親,不知你要不要去賀喜……”
“方鳴皋?”王月蟬一時想不起其爲何方神聖,“喔,你說的是方聲遠?”
“正是。倒是忘了。你跟老田並不認識他。他投奔司令帳下時,你們已經到關外了。”
“是……”方聲遠可不是一般人,王月蟬正想著是不是去隨一份禮……
“不認識就算了吧。咱們這種身份,少跟外界交往爲好。若沒有老田,你去倒是無妨。但,最好算了。”江雲一面說,一面看那封譯稿。
“聽局長的。”
電話響起,江雲拿起來,“是,我們馬上過去。”放下電話,江雲吩咐備車,“你跟我一起過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