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來人的外形,也沒有多大特別的,光看臉形,中年人模樣,保養得不錯。不過身形上是略有些腹大,外著長衫夾袍,料子文箐叫不出名堂來,不過看來是價格不菲。可是他走路的那姿勢,還有打量四處的眼神,同席員外就有七八分相似,只是少了度員外看人時眼光里自然流露的一份柔和。
那胖子一出現在窯前,自有窯里的伙計跟在后頭,點頭哈腰一路迎到門口。伙計看一眼立在門邊的小黑子,示意他往旁邊站去,向里大聲喊道:“陶管事,鄭二爺來了”
陶管事聞聲,早就立起身來,此時便拋下文箐他們,急步走到門口迎了進來。“唉呀,這哪里的風把鄭二爺吹來了。真是大駕光臨啊,大駕光臨啊,里面請。”一邊吩咐伙計快去燙壺熱茶來。
鄭二爺在門口處打著哈哈,抱拳行禮道:“還是老樣子,茶么,我自帶。陶管事,近來可好啊?”見得小黑子,上下且打量了一番,道:“喲,這甚么時候雇的新伙計啊?”
小黑子氣得雙目圓睜,怒道:“你哪只眼睛看我是伙計了?你才是伙計呢你這人,長得甚么眼啦……”
陶管事怕鬧起事來,忙道:“誤會,誤會。這也是來窯里的客人,不過談妥了正要走。陸少爺,萬勿生氣,我這廂給你賠個不是。怎的不同你兄弟一起在里面坐坐?”
文箐這下曉得了什么是差別待遇了——本來還想給新來的客人讓了主位,聽到這里,卻是不客氣地仍坐著,紋絲不動了。
鄭二爺雖然適才看錯人,略有幾分不好意思,狠盯了一下回嘴的小黑子。只因聽陶管事叫他陸少爺,本來要發的火愣是壓住三分,也不知這是哪里來的落魄少爺?一想,自己何必同一個無名的小郎吵嘴,反失顏面。故而,踱了方步進來,剛要坐下,卻見旁邊坐著兩個面容姣好的小童——小的那個盯著自己一眼,又靠緊旁邊那個稍大的;稍大的卻無動靜,只悶不吭聲地拿著一個盤子在認真看著,好似根本未曾注意到自己的到來。
這下子,便更是添了幾分不快,神色一僵,卻是馬上壓制住了。不知想到甚么,又是轉為笑臉,只是笑得十分難看,語氣里好似有些詫異地問道:“陶管事,這小童又是甚么人?難不成是你家……”
陶管事一見這周小少爺仍端坐在客座的主位上,一時也頭疼。剛才急著迎鄭二爺,忘了請這樽神移駕了。此時伸手對著文箐,介紹道:“這位么,是周小少爺,今次也是直接來窯里看貨。正要走,正要走……來,您請上座”
文箐聞言,只介紹自己于他,卻不將他介紹與自己?哪門子道理?而且,這不是趕自己么?一時亦忍不住火起
小黑子此時卻走過來,一屁股亦在旁邊一把椅子上坐將下來,道:“陶管事,怎么也得有個先來后到吧?你這地方既是不留我們,你且速速寫了契紙,我們立馬就走”
陶管事見他們不僅不讓座,反而不動窩了。如今這兩方客人都僵在這里,斗著氣。自己也是有錯在先,可是這兩撥,哪位也不能得罪。只得沖鄭二爺拱手,再次賠禮道歉。
鄭二爺既然屈居了下座,自是不高興。難免就挑釁地看著這二人,見這二人實是看不出有錢人的樣子。問道:“陶管事,你這是做的哪筆生意啊?”
人有時就是這樣,各個都以自己為尊,難免為一個小的動作、小的眼神,便自認對方不敬,是挑釁,就越發想給對方一個絆子,讓他更加難堪。
陶管事也想趕快把這小的幾個打發走才是,便賠個禮,忙到書桌前去立契。聽到鄭二爺問話,亦是強笑道:“這個,這個,便是一些小物事罷了,自是不敢同二爺相比。”
哪里想到鄭二爺卻一眼看到桌上擺的胭脂盒,自是明白過來。拿起一個,又不經意放下,道:“哦,原來這里還有我上次訂的胭脂盒啊……怎么?還有多少?那我全要了吧”說完,看一眼坐在那兒兄弟倆。
小黑子聞言,已是生氣,又見陶管事停筆,忙叫道:“對不住這些胭脂盒我們早定了”
鄭二爺卻不動聲色,只看著陶管事道:“陶兄,你說呢?”
陶管事為難。這三個小童身份不明,雖說是官家,可畢竟他家大人不在此,自是好打發。另外,身份不明,焉知不是騙自己?可要萬一真是某大員家的呢?想來想去,只這鄭二爺卻是自己絕對不能得罪的大主顧。
文箐這時也冷靜些了,剛才的氣也順了些。不想在這耗了,自己如果同他們計較起來,最后吃虧的必是自己。而且,有些事,自己還不好說出來。起身,慢條廝理地道:“陶管事,這契,你已寫好了吧?這錢你也再數數。胭脂盒么,我們自是會取走。”
鄭二爺這時說道:“且慢這貨原是我訂的,如今我既想要,自是要先才賣 于我才是。”
小黑子憤怒,豈有此理“有你這般作生意的么?明明我們這里都立契了……再說,你說是你訂的,便是你的么?且得拿出甚么憑證來才是”
文箐卻拉住他,將文簡的手交給他,自己走上前幾步,道:“陶管事。我不管這貨原是給誰家定做的,我只問:適才你可是說這是富余的?”
陶管事不接話,只是一個勁兒叫道:“周小少爺,勿要生氣,勿要生氣有話好好說,慢慢道來”
鄭二爺卻道:“自是我定的。如今我且全要了,又如何?”
文箐卻根本不理他,只對陶管事道:“陶管事,我不知你們交易有何糾纏。不過如若你這貨,賣 于兩家,那只怕,咱們且得論上一場官司了”
鄭二爺見他不搭理自己,也轉向陶管事道:“陶兄,契紙不是沒寫嗎?錢也沒收吧?空口白牙,哪里來的已成交一說?按先來后到,自是賣 于我家更何況,這貨本來就是我家定的如若我家早先不定貨,哪里多余的出來”
文箐沒想到對方居然抓住未付款且未立字據這個把柄,不禁亦反駁道:“先來后到?你何時先來了?這貨便是你早先定的又如何?你定的,想必陶管事早如數付貨于你,自是交易結清這剩下的,當**既未曾下契,不曾定下,自是與你那一筆再無瓜葛。如果再想這富余的,那便再不能論先前的定貨,自是按現在誰先來后到”
陶管事左右為難,還沒想出辦法來,只好勸周小少爺,道:“這貨確實是鄭大員外先時定下來的尾貨。小少爺,要不你換樣別的?”
可是他這話才落音,先是小黑子怒了,哪有到手的東西再拱手相讓的?橫眉道:“憑甚么我們相讓?好不講道理……慶弟,不能讓管事的,不是說賣 于他是三文一個嗎?那我們,一個再加一文”
文箐沒想到小黑子這沖動個性居然同人家比財氣,知道這下子并不妥,有心制止,可是看鄭大員外拿鼻孔瞧自己三個,也不禁有氣。心想,便是自己買不成,也得讓他破財。估量了一下口袋里的錢,冷靜地道:“管事的,既如此爭論不下。正如我陸哥所言,這胭脂盒,我們四文要了”
陶管事可不想為此,大傷和氣。這要是在窯里斗起來,東家責怪起來,自己到時也難看。拉了文箐在一旁道:“周小少爺,你何必同鄭大員外這般斗,你不曉得他也是極有來頭的,這其中同南昌府的……算了,你不是還看中那盤盞了嗎?我讓人去找大管事,便宜點于你,可好?這胭脂盒就讓二爺拿走吧……”不等他們二人同意,就吩咐伙計去包兩全套盤盞。
文箐冷冷地道:“莫不是大官之家?可是需知,這四品以上官員之家,不得從商太祖便有律,各官都遵循。再有,這官員任職在外,不得在轄區置產備業。這兩條,無論哪一條,都不輕”其實,她也是根本不清楚姓鄭的后臺,只是以魏家產業,且能讓陶管事畏懼拍馬如此,口稱“二爺”,想來是大富大貴之家,適才又道“南昌府的”,必是鄭二爺后臺強大,只能是官商勾結這一條。便大膽揣測。
陶管事先前若還存半分輕視之心的話,此時聽到這話,卻是膽戰心驚。終于明白,自己為何覺得這小童便有幾分居高的氣勢,便是自己亦不敢疑心他透露出來的家世了。
鄭二爺卻聽到什么盤盞亦是對方所想,正有氣要發,哪里能讓對方如愿,亦大聲道:“且慢是這盤子么?你們魏家鋪子里還有多少?我全要了便是你們窯,再給我燒個一船胭脂盒來,我也要了”
這自是大訂單了陶管事聞言大喜,哪里還管這小的哥仨,笑道:“鄭員外果然爽快”可是又怕得罪了那幾位少爺,真是大官之后的話,也麻煩。見鄭二爺“趕盡殺絕”,便小聲道:“鄭二爺,這個,那三……非尋常人……怕是有來頭……不若……”
鄭二爺,是誰?便也是江右某官員的兄弟,自是靠山吃山,借勢在這里做了買賣 。聞言更是覺得自己被小看了,自己何時要讓于人的?眼一瞪,掃了文箐他們三個,更是覺得與自己相提并論,太輕看自己了。冷冷道:“陶管事,這江右之地,我鄭某如何,還需得再提醒么?”
陶管事這下天平自是向他傾,諂媚地道:“鄭二爺哪里話。我們這生意多得您常來照顧,感恩不盡……”
小黑子不服輸,仍叫道:“你要一船又如何?我便只要這十來套。管事的,立契”
鄭二爺想,區區四文錢,那真是微末塵埃,道:“我加兩文”
小黑子緊咬不放道:“我們七文一個”
鄭二爺大聲道:“十文一個”
小黑子大喊:“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