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著幾日的大雪,將長安鋪成一片白色,這一日終于放晴了,天空藍得透亮,陽光也格外溫暖和煦,宮里傳了話,太皇太后宣涵因帶著幾個孩子入宮覲見。
數年未見,太皇太后蒼老了許多,原來花白的頭發,如今已經是滿頭銀絲,大病初愈,兩頰深深的凹了進去,面色也有種病態的蒼白,只是眼神中透出一種寧靜與睿智。
涵因看到她,心里微微有些酸意,這位老太太歷經四朝,血雨腥風也沒有把她擊倒,但時間卻毫不留情讓她的生機漸漸流逝。她跪倒在地:“妾身鄭氏見過太皇太后。”幾個孩子也規規矩矩的跪好,李令辰在宮女的攙扶下搖搖晃晃的行禮。
太皇太后聽著孩子們稚嫩的請安聲,臉上也露出一絲笑意,皺紋也舒展開來。她向涵因伸出手,笑道:“快點讓他們都過來,讓我仔細看看。哎,我這老太婆現如今眼神越發不濟了。”
趙媽媽笑著示意宮女們把凳子搬過來。
太皇太后笑道:“都坐都坐,把最小的抱過來。”宮女們笑嘻嘻的把李令辰抱到太皇太后身邊。太皇太后讓他坐到自己腿上。令辰不怕生,瞪著大眼睛看著眼前的老太太。太皇太后又看看李令彥,笑著點點頭:“你這庶子讓你教養得不錯。”
涵因笑道:“妾身還要多謝太皇太后照拂熙兒和弘兒。”
太皇太后笑道:“這兩個孩子都可人疼得緊,這些年,除了六郎,宮里頭再沒別的孩子出生了,他們陪陪我,我心里頭也高興。”
“太皇太后對妾身一家的恩德,妾身感激不盡。”涵因笑道。
太皇太后卻搖搖頭。笑道:“感激什么啊,我也是做過母親的人,怎么會不知道你跟孩子分開有多難受。你不罵我這個老太婆多事就好了。”
涵因忙跪下:“祖宗國法,妾身不敢有怨言。”
太皇太后笑道:“好了好了,我又不是怪你,不要動不動就跪來跪去的。我知道,你這些年肯定很想念熙兒、弘兒,顧得了丈夫就顧不了孩子。”
涵因站起來重新坐下,笑道:“多謝太皇太后體恤。”
正說著話,趙媽媽走了進來:“皇上給太皇太后請安來了。”涵因心里一沉。站了起來。
一身明黃服色的皇帝走了進來,給太皇太后行禮:“皇祖母,您身子可好些了?”
“今天是有些精神了。叫鄭國夫人進宮,陪我這個老婆子說說話。”太皇太后笑道。
皇帝看著跪在地上的涵因,笑呵呵的說道:“都起來吧,鄭國夫人好久沒有進宮了。太皇太后很是看中你,你要多來陪陪太皇太后。”
涵因悶聲答了個:“是”。就站在一旁低頭不說話了。
皇帝看著李令弘和李令熙,笑問道:“你們回去這些天,覺得宮里好,還是唐國公府好?”
兩個孩子并不怕皇帝,看起來似乎跟他還很熟悉,李令弘大大方方的說道:“宮里有宮里的好。家也有家的好。”皇帝笑著拍拍他的腦袋,對涵因說道:“你這個娃娃不簡單啊,朕看以后必成大器。”
涵因低頭笑道:“宮里的師傅教導得好。這都是太皇太后、皇上的恩澤,德妃娘娘的眷顧。”
皇帝嘴角勾了勾,還想繼續跟她說些什么,又想到太皇太后在一旁看著,把到嘴邊的話給咽了回去。轉而逗令熙:“熙兒覺得哪好。”
令熙皺著眉頭很認真的想了想,說道:“家里就一點不好……”
“哦?哪不好?”皇帝問道。
令熙說道:“沒有太皇太后、皇上和德妃娘娘。要不皇上帶著太皇太后和德妃娘娘一起去我家住吧。”
令熙的話帶著童趣,又很討巧,惹得眾人都笑了起來。皇帝笑道:“那朕要是去你家,令熙歡不歡迎朕。
令熙用力點了點頭,很慷慨的說道:“我把我的屋子分給皇上一半!”大家又笑了起來。
童言無忌,讓原本有些尷尬的氣氛也緩和了不少。皇帝只向涵因瞟了幾個意味深長的眼神,就沒有再說什么了。涵因只當沒有看見。
一旁的劉公公自始至終眼觀鼻、鼻觀心,并不跟涵因有任何眼神交流。
聊了一會兒天,太皇太后露了乏色,一旁的趙媽媽走上前來,說道:“太皇太后,該進藥了。”
皇帝和涵因便告退了。皇帝本想跟涵因一起走出去,誰知道涵因卻帶著孩子們先跪在地上恭送他,他也只好先走了。過了一會兒,涵因方從仁壽宮退出。
文媽媽正等在肩輿旁,見涵因出來,給她行了個禮:“奴婢給鄭國夫人請安了。”
涵因笑道:“數年未見,文媽媽可好?”
“托夫人的福,奴婢身子還算英朗。夫人這趟回長安會待上一陣子吧?”
“是啊,最近就待在長安了。”涵因笑道。
文媽媽笑道:“聽說夫人的兄長們都在外放,真是可惜。”
涵因就知道她一定很想知道鄭鈞的消息,說道:“誰說不是呢,我二哥現在在江南駐守,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回來,哎,不過也好,我二嫂跟了過去,現在懷孕了,聽說那里氣候溫潤,正適合養胎。”
文媽媽握著帕子的手攥了攥,壓著自己心里的激動,說道:“縣男夫人又懷孕了嗎,真是可喜可賀。”
正說著,宮門到了,涵因下了肩輿, 過宮門,除了皇帝、后妃、皇子公主,憑是多大的官也要用走的,并且出入都要登記,當然有一些年邁又德高望重的官員會得到特殊的恩賞,不過涵因的肩輿也就到此為止了,涵因笑道:“承媽媽您吉言,我代我二嫂謝過了。”
文媽媽收住了笑容,對涵因恭謹的說道:“奴婢就只能送夫人到這里了,祝夫人一家平安順遂,縣男夫人能順利生產。”
涵因將牌子遞給登記的小太監,小太監知道能乘輿到這里的已經是非常之人了,忙恭敬的接過。
忽然,門口跑過來一個太監,說道:“別在這戳著了,吳王殿下的鹵薄到了,趕緊準備。”
小太監對涵因賠笑道:“就麻煩夫人在一旁稍后,待吳王殿下的鹵薄過去之后,您再出宮吧。”
涵因笑道:“這是應該的。”于是在一旁肅立。吳王這個人,之前就一直讓她放心不下,卻抓不住什么把柄,自從知道了他在下面做的小動作之后,她就讓寧若派人盯著他,收集他的活動,不過他本人異常的低調安靜,若不是謝行遠一直和他府里的一個管事來往密切,涵因都幾乎察覺不到他的行動。
親王平時出行的鹵薄雖然并不像典禮時候規模那么宏大,但是隊伍也很長。眼見吳王的車駕就要過去了,忽然吳王敲了敲輦輿,隊伍里頭就出來一個太監,用尖細的嗓子喊了一聲“停——”,整個鹵薄就停了下來。
太監跑到吳王駕前停了,吳王對他不知吩咐了什么,他點點頭,又沖涵因跑過來,陪笑道:“夫人,吳王殿下請您近前說話。”
涵因只得走上前去,對吳王施禮。
吳王的眼角微微有了些紋路,卻讓他的桃花眼更具男人的魅力,他笑道:“得有多久沒見過鄭國夫人了……本王還記得那年潼關驛站的樓上和夫人……談心……仿佛就在眼前啊。”這話本身沒什么,但從他的嘴里說出來,卻帶著欲說還休的曖昧。
涵因冷笑道:“是啊,我記得吳王好艷福,之后就納了杜三姑娘。”
那位杜三姑娘進了王府之后,吳王新鮮了幾日,早就被拋在一邊了,她娘家敗落之后,在王府就更沒人把她當回事了,吳王皺皺眉才想起來這個侍妾,笑道:“看來夫人對本王很是關心嘛,對本王收個女人還這么在意。”
涵因笑道:“妾身只是恰好認識杜三姑娘的兩位姐姐。”
吳王見涵因并不吃他這一套,嘆了口氣說道:“夫人,你可知道你父親的秘庫給本王帶來了多大麻煩嗎?”
涵因冷笑道:“王爺弄錯了吧,軍器監早就查明了,那是百年前的東西,怎么能算到我父親頭上?我父親對大隋鞠躬盡瘁、積勞成疾,卻有一干小人造謠生事,王爺英明,怎么能和街頭百姓一般以訛傳訛呢?”
吳王見口頭上討不到便宜,挑了挑眉,笑道:“數年未見,鄭國夫人的風采依舊,過些日子,鄙府要開宴會,請夫人務必屈尊,明日本王就派人奉上帖子,就靜候芳駕蒞臨了。”之后也不待涵因回答,對太監吩咐道:“太皇太妃該等急了,走吧。”
涵因看著吳王鹵薄走遠,吁了一口氣,皇宮真不是省心的地方,來這么一趟,就要碰上自己不想見的人,涵因轉身回到太監那里,接過牌子,剛要走,又停住了腳步。
原來站在那里的小太監身邊又多了一個老太監,看服色,竟是個正七品,涵因想了想,忽然對著那老太監問道:“敢問公公可是宮闈局令,吳公公?”
那人一愣,隨即躬身笑道:“夫人竟認得老奴,真是老奴的榮幸。”
“妾身出入宮門,常見到公公,今日恰巧碰上,故而相問,唐突失禮之處,請公公莫怪。”涵因口氣隨意的說著,心里卻恍然,原來這位就是劉勝的叔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