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風(fēng)暴 六三八、一紙宣文海內(nèi)驚（二）

十月的耽羅，氣溫還不算太冷，坤興披著一件薄薄的斗篷，笑瞇瞇地穿過街頭。

放在幾年前，她絕對不會想到，自己竟然有獨自行走在街頭上的時候。周圍的店鋪裡傳來熱鬧的聲音，街頭叫賣的腔兒有如樂曲，而各式各樣的招牌旗幟，在風(fēng)裡搖晃著，彷彿是一雙雙向她招動的手：進來看看吧，不買只看看也行啊。

這是市井百姓的生活，有時有些倉促，有時有些拮據(jù)，但是充實豐滿，讓人心裡鼓鼓的，除了那個男人之外，再也裝不下別的。

然後坤興就看到了那個男人。

俞國振站在一根樹下，微微皺著眉，從坤興最初認(rèn)識俞國振開始，看他皺眉的次數(shù)就少，彷彿沒有什麼事情能難住他，全然不象自己的父親崇禎，一天皺到晚。坤興忍不住“呀”的一聲，這聲音驚動了樹下的俞國振，俞國振向這邊望過來，然後認(rèn)出了少女，對她笑著揮了一下手。

這個揮手若是別人做出來，坤興一定會認(rèn)爲(wèi)這舉止太輕佻，但若是俞國振做出來的，那麼坤興就認(rèn)爲(wèi)這表示親近之意。她雖然很想行個禮就離開，但雙腳卻不聽話兒，匆匆?guī)е齺淼接釃裆磉叀?

俞國振的警衛(wèi)員得到他的示意，沒有阻攔這個披斗篷的少女。

“你……你回來了，你在這裡？”坤興鼓足了勇氣，向著俞國振說話，眼睛卻不敢看俞國振的眼。只是垂下來亂瞄。

俞國振笑道：“我在這等你父皇呢，他說要來見我?！?

“??！”

坤興捂著嘴，象只受驚的小鹿，另一隻手扯著裙袂就開始快跑。她逃得如此匆忙，跑了一會兒，想到自己還未與俞國振告辭，心中又有些不安。若是俞國振因此以爲(wèi)她是個不知禮數(shù)的女孩兒，那該多不好！

一邊是父皇多年積威，一邊是女兒家的心思。坤興只猶豫了半秒，便做出選擇。

父皇雖然可畏，可是畢竟還不在眼前。那個人卻是在眼前的。

她一轉(zhuǎn)身小跑著又回來，向著俞國振福了一?！釃駨U了跪拜禮，卻不曾廢女子這種萬福禮，看到少女盈盈一低，俞國振心中既是欣賞，又是好奇：“怎麼又轉(zhuǎn)回來了？”

“啊呀！”坤興頓時羞窘起來，她低聲道：“一直尚未向……向你道謝，多謝你救了我……我父皇，謝謝，我走了。”

說完。她便又轉(zhuǎn)身跑開。

望著她婀娜的背影匆匆消失在街道那一頭，俞國振微微笑了。

羿城也是一座新興城市，新興城市最大的優(yōu)勢就在於沒有太重的歷史負(fù)擔(dān)。因此，羿城在規(guī)劃時做得非常好，甚至比新襄還好。完全是由專業(yè)人士進行設(shè)計的，街道寬敞筆直，預(yù)留了今後發(fā)展的空間，道路兩邊和中間的綠化地帶，即使到了秋天，仍然綠葉盎然。當(dāng)初俞國振提出這樣的要求時。不少人以爲(wèi)是徒費錢財人力，但漸漸的，衆(zhòng)人也覺得，在這種環(huán)境上生活，確實是一種享受。

當(dāng)坤興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的那一頭時，崇禎的馬車恰好從街道這一頭過來。崇禎並不知道俞國振在街上等，還是坐在車外的王承恩看到了俞國振，向裡面說了一聲，崇禎聽到後，心中再度感覺到複雜的情緒在翻騰。

至少表面上，俞國振對他的禮遇當(dāng)真是無可挑剔，雖然要他和周皇后自己勞作得食，但崇禎在最初的羞惱之後現(xiàn)在反而覺得這樣理所當(dāng)然：這樣做，他們現(xiàn)在的衣食住行都是他們自己雙手賺來的，極大地減輕了他們寄人籬下的感覺。

即使在新勝而且是大勝之後，俞國振仍然保持著對他的謙恭，得志不驕狂，這樣的人物，若不能成大事，那纔是怪了。

“停下車，我也走過去。”崇禎道：“你們在這等著，不用跟。”

“皇爺？”王承恩有些擔(dān)憂。

“俞國振要殺我有一萬種方法，他不是殺不了我，也不是下不得手，只是不屑罷了。他不想背弒君之名，我……也不想逼他鋌而走險，你們放心吧。”

隨著四十不惑的年紀(jì)到來，崇禎如今對許多事情有比以往更深刻的認(rèn)識。他本人其實還是很聰明的，否則也無法一舉將魏忠賢掃滅，但長期在局中，看不透徹，便是看得透徹，也有心無力：他可以殺了魏忠賢，卻不能殺掉所有太監(jiān)，他能夠驅(qū)逐錢謙益，卻趕不走滿朝東林黨。

下了車，向著俞國振這邊走來，俞國振迎上兩步，行了一個軍禮，而崇禎則還了一個長揖。

這是崇禎第一次還禮。

看到崇禎這個動作，王承恩懸著的心放了下來，這證明，崇禎在心中對俞國振是真正服氣了，他已經(jīng)視俞國振爲(wèi)當(dāng)?shù)闷鸫蠖Y的平等存在。有這個認(rèn)識，兩人交流就會好辦得多，至少不必?fù)?dān)心崇禎會說出什麼不負(fù)責(zé)任的話來。

可惜的是，王承恩猜錯了，若是他聽到崇禎的第一句話，那麼他一下會驚恐萬狀。

“如今京師已經(jīng)收復(fù)，我是不是該回去了？”崇禎沒有與俞國振寒喧，而是直接問道。

俞國振笑了起來。

兩人沒有誰提議，便一起走在大街上，俞國振的警衛(wèi)員跟在身後，路上的行人有認(rèn)出俞國振的，便向著俞國振行禮，俞國振也一一點頭。

“羿城如何？”俞國振問道：“這幾年陛下寓居羿城，對這裡的市井街巷也熟悉了吧？”

“這兩年閒著無事，確實四處轉(zhuǎn)悠，想要看看被遮在光鮮外表之後的東西。”崇禎平靜地說道：“原是想看看你治政之下，究竟有沒有心存怨恨的百姓?！?

“有沒有呢？”

“不滿者自然有之。怨恨者亦有，最初時我以爲(wèi)是你治政令百姓民不聊生，使得他們憎怨於你，後來麼，瞭解得深了，才知道原來升米恩鬥米仇這事情是真有的?！?

“哦？陛下說來我聽聽，我倒不曾關(guān)注這些。”

“無非是說你棄百姓不救。分明有能力救他們的左鄰右舍，卻不願意伸手，還說自十一年起你便有取代大明的實力。卻坐視百姓遭難，只顧自己虛名，那些百姓都是因你而死。諸如此類。”

“說此話者，必定是位秀才，沒準(zhǔn)還是位舉人老爺?！庇釃裥Φ馈?

“閻應(yīng)元亦是如此說?！背绲澮参⑿α耍骸八f唯有這些不諳世情不通世務(wù)肩不能挑手不能擔(dān)，卻自以爲(wèi)能夠指點江山激昂文字者，纔會說這種胡話，閻應(yīng)元還給他們?nèi)×艘粋€綽號。”

閻應(yīng)元的嘴巴確實是比較刁鑽的，俞國振想到能和他一比的人，就只有葉武崖，田伯光恐怕都要稍遜一籌，畢竟田伯光只是愛謔。而葉武崖則是無差別殺傷。

那個綽號肯定不大好聽。

崇禎也沒有再說那個綽號，他天子之尊，哪怕現(xiàn)在這模樣，也不想口中出那污穢之語。

“既然如此，在羿城住久了。你回京師，還能習(xí)慣麼？”

“哈，這倒是。”

崇禎勉強笑了一下，在羿城的別墅中，住得確實比那個冰冷的皇宮裡熱鬧，生活上雖然少了許多太監(jiān)宮女?？墒浅绲潊s覺得更加方便。比如說去茅廁如廁，過去還得在鼻子裡塞兩粒棗兒，現(xiàn)在用的沖水馬桶，一按下去水便自動將蹲坑衝淨(jìng)，並無太多臭氣。

但是，生活再方便，他也還是想回到京師去。

崇禎慢慢轉(zhuǎn)過身，正對著俞國振，微微揚起下巴：“朕絕對不會做亡國之君！”

“可是大明在你的手中確實亡了?！庇釃癫痪o不慢地迴應(yīng)：“你承認(rèn)不承認(rèn)，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事實?！?

“也就是說，大明在四年前就已經(jīng)亡了，你爲(wèi)何還要用崇禎記年？”

“因爲(wèi)方便。”

確實只是因爲(wèi)方便，在華夏軍略委員會改組成爲(wèi)正式的華夏政權(quán)之前，俞國振都會一直使用崇禎年號。他又沒有什麼可以忌諱的，更不會擔(dān)心如今僻居於耽羅島上的崇禎會因爲(wèi)他的年號而得到百姓的支持。俞國振從來不覺得，百姓的支持會是口號宣傳之類的東西騙得來的，華夏的百姓都是很實在的，實打?qū)嵉暮锰?，才能讓他們真正信服?

“只是因爲(wèi)……方便啊?！背绲潎@了口氣。

然後，他從懷裡掏出一張紙，遞給了俞國振。

俞國振拿起那張紙，略有些猶豫，然後纔打開來看其上的內(nèi)容。

這是一張聖旨。

“朕因不肖，乃至天遣，國勢日窘，寇虜橫行。今朕欲以中原、兩廣軍政事務(wù)，盡託與南海伯，以求恢復(fù)華夏……”

崇禎一直在盯著俞國振的表情，希望能看到歡喜，結(jié)果他大失所望，俞國振將紙折起，又還給了他。

“我不需要這個?！庇釃裥Φ溃骸疤婊实郛?dāng)初用不著大宋的秘詔，我也用不著?！?

“你！”

“陛下，你的心情我很理解，不過我覺得你用不著再試探了，無論是你，還是慈烺，都會回到京師去的，但不是現(xiàn)在，更不是以大明天子的身份。假如你們再度進入紫禁城，你們也只是作爲(wèi)遊客進入，而不是它的主人?！?

“你是它的新主人？”

“不，我也不是，紫禁城將會成爲(wèi)一座巨大的公園，向著天下勞作的百姓開放，他們可以去看看，過去的天子生活和處理政務(wù)之所是個什麼模樣。”

“你……你不稱帝？”

聽到這裡，崇禎大吃一驚，甚至比方纔還要驚訝。

“即使我爲(wèi)皇帝，也不再會有天子?！庇釃裾f出了一句讓此時的崇禎怎麼也不理解的話語。

“那麼你會如何處置金陵的小朝廷？”崇禎想了好一會兒，也沒有想明白爲(wèi)何當(dāng)了皇帝也不會再有天子，乾脆不想了，他問起接下來俞國振的打算。

“唔，等京師的事情差不多了，我就會邀請金陵派人來濟南府，討論一下今後的問題。這個消息，很快便能在報紙上看到了?！庇釃褓u了個關(guān)子。R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