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7日夜,蔡元培到了上海。18日上午他與來訪的蔣夢麟、黃炎培、沈恩孚等人面議良久,具體的商談內(nèi)容沒有直接資料,但此後,蔡元培的態(tài)度顯然有所鬆動。
這可由他20日復北洋當局電報爲證:“奉大總統(tǒng)指令慰留,不勝愧悚……政府果曲諒學生愛國愚誠,寬其既往”,那麼“元培亦何敢不勉任維持,共圖補救”。
電文表明,蔡元培實際上是“有條件的”接受了當局的“慰留”,願意回校“維持、補救”。
數(shù)日後黃炎培、蔣夢麟致胡適信亦可作旁證:“回校復職事,孑公已允。此事若不另生枝節(jié),大學可望回覆原狀?!?
但世事難料,枝節(jié)還偏偏還是生出來了。蔡元培於5月21日到達杭州,很快就洞悉北洋當局“留他是假,去他是真”,故他於26日覆電當局:“臥病故鄉(xiāng),未能北上”,這就意味著拒絕了當局的“慰留”。
6月6日,北洋當局也終於失去了耐心,撕下了虛情“留蔡”的面具,發(fā)佈大總統(tǒng)令宣佈由“胡仁源署北京大學校長”。
此令發(fā)出,師生的怒火再次噴發(fā),社會各界的反應也愈加強烈,整個運動呈現(xiàn)出激烈的對抗狀態(tài)。與此同時,各界勸蔡“回職”的函電也紛紛發(fā)到蔡元培手裡,許多機構和團體先後派代表到杭州面陳“挽蔡”誠意。
在運動不斷升級、“挽蔡”呼聲不斷高漲的情況下,蔡元培出於激憤於15日撰《不願再任北京大學校長的宣言》,向各界宣示拒絕復職的理由:“我絕對不能再做那政府任命的校長”,因爲那是“半官僚的性質(zhì)”;“我絕對不能再做不自由的大學校長”,因爲“思想自由,是世界各國大學的通例”;“我絕對不能再到北京的學校任校長”,因爲“北京是個臭蟲窠”。
內(nèi)容上看,《宣言》無異於一篇檄文,表明了蔡元培對北洋政府決絕的態(tài)度,似乎也表明了他不回北大的決心。
這份宣言由於言辭激烈,被其弟蔡元康壓下未能發(fā)表。
蔡元康隨後以自己的名義在《申報》刊出啓事,稱:家兄患病,遵醫(yī)囑屏絕外緣,俾得靜養(yǎng)云云。
這樣,就爲蔡元培爭取到了些許相對寧靜的“世外”生活的時間。
在這段時間裡,蔡元培終於實現(xiàn)了他很長時間以來的宿願,出版李慈銘《越縵堂日記》。
李慈銘(1830年~1894年),初名模,字式侯,後改今名,字愛伯,號蓴客,室名越縵堂,晚年自署“越縵老人”。會稽(今浙江紹興)西郭霞川村人。
自幼聰穎,勤思好學,博覽羣書,十二三歲即工詩韻,深受漢學大師、學正吳晴舫器重,有“越中俊才”之稱。
一生仕途卻極不得意,十一次參加南北鄉(xiāng)試,無不落第而歸。咸豐九年(1859)北遊京城,欲捐資爲戶部郎中,不料爲人欺哄,喪失攜資,落魄京師,其母因此變賣田產(chǎn)以遂其志,而家道由此中落。
同治九年(1870),41歲終於中舉。光緒六年(1880),51歲始中進士。官至山西道監(jiān)察御史?!皵?shù)上封事,不避權要。日記四十餘年不斷,讀書心得無不收錄。學識淵博,承乾嘉漢學之餘緒,治經(jīng)學、史學,蔚然可觀。長於駢文,被稱爲‘舊文學的殿軍’”。
所著《越縵堂日記》,內(nèi)容涉及經(jīng)史、紀事、讀書記、詩文等,字數(shù)多達數(shù)百萬字,是一部文史、學術寶庫,人評爲“可繼亭林《日知錄》之博,”又謂“生不願作執(zhí)金吾,惟願盡讀李公書。”爲“晚清四大日記之冠”(另三部爲《緣督廬日記》《翁同龢日記》和《湘綺樓日記》)。
所謂《越縵堂日記》,就是李慈銘一生堅持四十餘年寫下的日記。最爲可貴的是其中包括很大一部分讀書扎記,文史價值極高。
李慈銘病逝後,蔡元培受其家人的委託,對七十多冊李氏日記曾作過初步整理,以備刻印。其後,沈曾植、繆荃孫、劉翰怡等人曾先後籌劃過印行該日記,但終未能實現(xiàn)。
1919年初,蔡元培得知李慈銘的藏書將出售,立即與友人商定,“仿曾湘鄉(xiāng)日記例”,以影印方式刊出此日記。
他約請張弧、傅增湘、王幼山、王式通四人作爲發(fā)起人,謀求社會的支持,得到李的故友和文化出版界人士的大力贊助。
蔡元培隨後與主持商務印書館的張元濟商定了出版事宜。
此刻,他閒居滬、杭,正好可以專心於日記的編印。期間,李慈銘之侄李璧臣帶來日記64冊(其餘9冊由樊增祥取走),蔡元培翻檢後經(jīng)與李璧臣商量,決定先印同治癸亥至光緒戊子,即1863年——1888的日記本51冊,取名《越縵堂日記》,以浙江公會名義付印。此後,從送交書稿、審定書樣到題簽書名,包括議定書價,蔡元培都是親歷親爲。至1920年,《越縵堂日記》終於與讀者見面。
但在此期間,五四運動並沒有停歇,運動在高潮之中,實現(xiàn)了廣大師生和社會各階層、各團體、各派別的大聯(lián)合。匯聚成強大的社會力量,形成了強大的社會壓力,尤其是津滬工商界的強力介入給北京政.府以“最嚴重的打擊” ,終使北京政.府敗下陣來。
6月10日,北.京.當.局不得不發(fā)佈命令,宣佈“批準”曹、章、陸辭職並改組政.府;6月28日,中國代表奉命拒籤“巴黎和約”。至此,五四運動“外爭主權,內(nèi)懲國賊”的目的已經(jīng)達到,在政治上獲得大勝。
但學生的運動並未就此結束,因爲運動的另一個目的——“挽蔡”還沒有實現(xiàn)。6月17日教育部曾發(fā)佈訓令,調(diào)胡仁源“到部辦事”,意欲緩解;同日國務院、教育部分別致電蔡元培,曰“學.潮已息,校事亟待主持……務希早日蒞止,以副羣望”云云,同時派部員前往杭州“面致忱悃”,表現(xiàn)出迎蔡回校的積極姿態(tài)。
蔡元培對此很冷靜,他很清楚,17日訓令雖然“調(diào)胡到部辦事”,但並未撤銷6日的“任胡署校”令,故他於20日分別覆電院、部,“敢求轉請大總統(tǒng)俯賜解職,別任賢能”,辭意仍堅。
一場“拒蔡”和“迎蔡”的較量隨後又接著展開:一方面是安福系頻施小動作,煽動少數(shù)對北大不滿的師生“迎胡拒蔡”;另一方面是廣大師生和知識界呼籲“迎蔡拒胡”。
直到7月9日,在廣大師生和社會各界的呼聲之中,加之衆(zhòng)多朋友于公於私的勸慰,蔡元培態(tài)度終於轉變。
他於9日覆電教育總長,說“寧敢固執(zhí)己見”,並允“謹當暫任維持,共圖補救”。
同時,蔡元培致電全國學生聯(lián)合會等有關團體,表示尊重“諸君雅意”和“各方責望”,“不容堅持初志”,公開宣告了返校復職的決定。
其後,儘管安福系仍負隅頑抗,收買少數(shù)師生上演“迎胡拒蔡”鬧劇,並在媒體上對蔡元培和北大造謠誣衊,但這一切都已經(jīng)無濟於事了。
1919年7月23日,蔡元培發(fā)表了《告北大學生暨全國學生聯(lián)合會書》,進一步闡述了他學術之上、文化建國的理念。他說:“諸君自五月四日以來,爲喚醒全國國民愛國心起見,不惜犧牲神聖之學術,以從事於救國之運動。全國國民,既動於諸君之熱誠,而不敢自外,急起直追,各盡其一分子之責任。即當局也瞭然於愛國心之可以救國,而容納國民之要求。在諸君喚醒國民之任務,至矣盡矣,無以復加矣……然諸君自身,豈亦願永羈於此等連帶關係之中,而忘其所犧牲之重任乎?”
7月30日,北.京.當.局正式發(fā)佈大總統(tǒng)令,宣佈胡仁源“調(diào)部任用,準免署職”。蔡元培回北大復職的最後一個障礙也排除了,至此,對於北大師生而言,五四運動的所有目的全部達到,大獲全勝。
此時,正趕上蔡元培的胃病復發(fā),確實不能馬上北上。他曾電請北大溫宗禹教授繼續(xù)代行校長職務,但遭到北大師生的拒絕。這樣一來,正在江蘇教育會任幹事長並主編《新教育》雜誌的蔣夢麟,便以蔡校長私人代表身份進入北大代理校政。
此後,儘管安福系的政客們曾藉機嘗試由蔣智由取代蔡元培,但立馬遭致北大師生堅決抵制而未能得逞。
經(jīng)歷了此番學.潮,學生還能安下心讀書嗎?蔡元培的一些朋友也爲他耽著這份心,說學生們此後一定會“遇事生風,不復用功了”。
對此,蔡元培有著同樣的擔心,或許,他比他的朋友們要樂觀一些,但也認爲必須要“善加引導”。
他於返京之前與學生代表談話或公開致書全國的學生,都表達了這樣的觀點:此次運動,學生喚醒國民,作用重大,“然犧牲學業(yè),代價不輕”,青年救國,不可單憑熱情,主要應靠學識才力,學生主要的責任還是“力學報國”。
由此,他提出了一個著名的口號:“讀書不忘救國,救國不忘讀書?!?
他十分讚賞北京學界提出的關於恢復“五四”以前教育現(xiàn)狀的主張,其中顯然含有重建學校秩序,繼續(xù)全力進行學術文化建設的用意。
蔡元培在家鄉(xiāng)小休之後,於9月中旬抵京,其時恰逢北大新學年開學。
雖說過了一個暑假,學生的激情差不多可以平靜下來了,但五四運動卻不一樣,對於這樣一場規(guī)模宏大、席捲全國的運動,學生是以完勝者的姿態(tài)回到校園的,運動的餘熱尚未消退,趾高氣揚的心態(tài)也在所難免。如何讓學生收心,把學生的心思收到學問上來,這是蔡元培返校後首先要考慮的問題。
在9月20日的開學典禮上,蔡元培高度讚揚學生的“愛國熱誠”,讚揚學生在運動中表現(xiàn)出來的“自治的能力”和“自動的精神”,但他的重點則在強調(diào)“大學是研究學理的機關”,並圍繞這個重點大談“研究的興趣”“純碎學理的文理科”“服務社會的習慣”等問題。這番話在平日或許是老生常談,但在斯時斯地,卻有一層特別的含義,有鮮明的針對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