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雨中北京,確實美麗。
各種燈光交相輝映,街道變成了無數光點游動的長龍,街邊的建筑物變成了光彩凝結成的果凍,城市雕塑和草坪被霓虹燈感染了激動的情緒,變得躁動不安。人們都在奔忙著,地鐵、公交都進入了一天中最繁忙的階段。
一天的忙碌要結束了,每個人都歸心似箭,冒著蒙蒙細雨向著自己生命的棲息地、情感和精神的歸宿處奔逃,逃離社會的紛雜、逃離精神的壓力,尋找內心的溫暖、光明與幸福,雕琢彌漫著憧憬與夢幻的國度。
像個孩子般地,我在街上奔跑起來。
好像已經很久沒有這樣過了,我終于迸發出本來就蘊涵在我身上的陽光、活力與朝氣。
此時的北京,一切都濕漉漉的。街上的行人,穿著雨衣、打著雨傘,把街道裝飾得五彩斑斕。在小賣店里,看見了很多雨傘。
我問那一位四十多歲的戴眼鏡的中年男子:“那把花傘多少錢?”“十五元。”
那是一把綠色和白色條紋相間的花傘,簡單而素雅。我連價格都沒有爭,就買下了。撐著傘,我開始欣賞這久違了的北京。
街邊賣水果的小攤子用塑料布蓋著,理發、服裝、鞋子、化妝品、打字復印……各色小店的招牌,都被雨水洗得干干凈凈。我的臉被雨水打濕了,皮膚的毛孔迎著溫柔的風,盡力舒展和呼吸著。
我沒有坐車,撐著傘,擠在人行道上往來的人群中。
我的腳步特別輕松,更感覺到渾身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氣。空氣中彌漫著北京的氣息,耳邊回蕩著熟悉又親切的京腔。這一切,讓我內心“不治”的創傷,在此時此刻得到了緩解和療養。我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在學校讀書時候的無憂無慮……是啊,那時的我,也和今天在學校里讀書的學生一樣,單純、熱情;對社會和人性,還在“性善論”的迂腐愚弄下,善良地憧憬著。
那時候,雖然失去了母親,畢竟還有父親,一個可以值得信賴和依靠的親人;畢竟還有家,一片屬于自己情感飄泊的天空。可現在,在飽受了許多苦難和折磨之后,再次回到北京時,一切都變了。
曾經苦心經營的所謂愛情崩潰了,單純美好的憧憬破滅了,甚至父親不再是父親,母親不再是母親,我也不再是我了!
但此刻我心情非常好,畢竟面臨崩潰邊緣的心,終于擁有放松和改善的機會了。
雨中的我,成了一朵向上帝索取了一點紅、一點黃、一點白的野花,很辛苦地擠出了一點寂寞的香來。我知道,其實現在的我陶醉于遺忘,宛若泥土愜心于沉默。
一絲尚未清除的黑暗陰影,在極大的脫離夢魘的快感沖擊之下,霎那間支離破碎、杳無蹤跡了。自行車上各種鈴鐺的聲音亂作一團,還有被困在人群中的汽車那聲嘶力竭的無奈叫喊。
我被這一切陶醉了,感染了。
不知不覺中,我發現自己的游子身份,竟然真的在自己的內心中無比親切地碰撞著、感動著。在盡情體味北京的同時,我的眼睛濕潤了。眼淚混著潮濕的空氣粘附在面部皮膚的雨水里,根本無需掩飾,大家都是潮濕的。我讓淚水盡情的流著、流著……
我的腳下那濕漉漉且亮锃锃的下水道蓋子,那街邊上被雨水洗禮的郵政信箱,那還不斷往下淌水滴的行道樹,這一切都是那么符合我的心境。過馬路了,我看見街對面一家韓式燒烤店里神態怡然、盡情享受美味的紅男綠女們。
我再也不能抑制內心的沖動,做了一個決定,決定從此以后把過去的一切都忘掉。
當黑夜完全降臨的時候,雨下得更大了。風聲、雨聲、汽笛聲、喧嘩聲交織在一起,尖銳地敲打著我的耳膜。突然地,一種傷痛呼嘯而來:對北京而言,我不是歸人,只是個過客,那個坐看云起云飛、笑觀花開花落的青年——
已如櫻花般地在一場風雨之后,于北師大校園永遠地凋零了。
我收起傘,就這樣背著包,淋著雨,慢慢地步行在街道上。
看著路燈的光束里絲絲掠過的閃著光亮的雨滴,看著腳下帶有盲人專用通道的人行便道上那功用不同的幾種專用彩色方磚深陷的圖案凹槽里流淌的溪流,看著絲絲細雨落在植物的葉片上、柏油馬路的路面上、遍布大街小巷的廣告燈箱上,然后聚成溪流,流淌在高大建筑物的排雨管道里。
已經冷卻下來的極為潮濕的空氣,蠻不講理地由不得我的選擇,浸泡著我的每一個器官甚至毛孔。我的衣服很快濕透了,死死地貼在身上,甚至讓我都快邁不開腿了。
我依然倔強地走著。
往來的出租車滾動著車輪,從馬路上飛馳而過,水霧雨滴在車后尾燈的光束中紛亂飛舞。的哥的姐大都會在我身邊減速,以備我隨時招手上車之需。我看都不看他們,好像無視周圍一切客觀存在,他們也只好失望地離開,離開時濺起的一大片水花,潑濺在我的褲腿上。
我好像失卻了身體感官上的知覺,下意識中僵直地重復著向前走的動作。
平時喧囂吵鬧的街道,現在沐浴在夜雨中,顯得那么空曠死寂。只有我修長、孤單與倔強的背影,像經歷毀滅性災難橫掃之后世界上唯一的幸存者一樣,毫無意義、悄無聲息、枯燥乏味而又不得不零丁寂寞地前行著,僅僅前行著而已……
我突然感覺自己就像一只屠宰完了的羊,掏空了所有的內臟,不再擁有思想,擁有情感,冰冷而僵硬地陳放在冰柜里,沒有了作為生命對于自己的任何價值與意義。
天快要亮了,我終于再度佇立于母校門前。
我已經冷得瑟瑟發抖,但還是盡力僵持著,不讓自己劇烈地顫動。看著手腕上的表,快要五點了。我出神地凝望母校大門,真正地陷入了沉思……
直到天放亮,我才打了的士,直奔旅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