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脫離盜賊之后,加快了腳步,當天夜里便到了一處驛站投宿,將遇到盜賊襲擊,護送遼兵盡數被殺的事情稟告上去,驛站的守官聞言大驚,趕忙將此事稟告上去,當時遼政雖然敗壞,但對宋方的使節卻越發重視,畢竟在北方與金軍苦戰的時候,遼國已經承受不起再與南方的強鄰開戰的負擔了。到了次日下午,便有禮部郎中張瑴帶著一百騎兵與兩百名步兵趕到驛站,接待并護送使團向幽州出發。
幾天后,使團經過涿州、良鄉,渡過蘆溝,終于到達了旅行的終點——幽州城。在城外的山坡上,周平萬分感慨的看著幽州城墻那巍峨雄峻的輪廓漸漸的從地平線下升了起來。
“就是這里,太宗皇帝被契丹鐵騎擊敗,折師數萬,連自己都大腿挨了一箭,乘驢車逃回汴京的呀!”周平低聲自語道,眼前的大城給了他十分深刻的印象,假如說東京開封城給他的印象是富麗堂皇,更接近于現代社會的市民城市,而眼前的幽州城則好像是一座巨大的堡壘,背靠著燕山山脈,統治著大河以北的大片肥沃土地。
“深溝密壘,重山復水,好一座幽州城!”從身后傳來了一個低沉的感慨聲,周平不用回頭就知道說話的是溫成,也許是一起經歷了那一次患難,他與這位五十多歲的老吏之間的陌生人通常會有的距離和疏遠消失了,兩個人都本能的對對方感覺到親近。周平回過頭,他從每一個使團成員的臉上幾乎都看到悵然的表情,看來對于這座幽州城,每一個宋人都懷有一種十分復雜的心情。
到了此時,周平終于明白,自己作為一個后來的穿越者,在短短的兩年本世生活里是很難真正理解此時宋人對于“恢復燕云”的迫切心情。這場戰爭并不是像后世的宋儒們解釋的那樣,是宋徽宗極其身邊的一小撮近臣好大喜功的結果,在當時的北宋,即使道君皇帝是帝國無可爭辯的最高統治者,有著巨大的權力,但如果“恢復燕云”已經成為社會各個階層的共識,他也無法靠自己將整個帝國拖進一場與遼國這樣一個強敵的艱難戰爭。只有生活在這個社會里,才會明白宋遼兩國之間那種百多年的和平不過是一層薄薄的面紗,在這層面紗下的是宋人百多年的怨恨和恐懼,每年五十萬銀絹相對于北宋巨大的財政收入倒是不多,光是宋遼貿易的出超就足以支付有余,但是繳納歲貢的恥辱卻無法隨之消除;更不要說失去燕云十六州之后,宋的腹心之地就處于遼軍的鐵蹄之下,唯一能夠將開封與遼軍隔開的不過是一條黃河,可到冬天黃河封凍之后,這一唯一的地理屏障也不復存在。道君皇帝的錯誤不是輕率的發動了這場戰爭,而是打輸了戰爭。
“哎!”想到這里,周平輕輕的嘆了口氣,目光轉到了最后一輛馬車上,自己此行的最大收獲就在那輛車里,整整35斤黃金,折算過來就是近七千貫,足夠自己和蕓娘一家人舒舒服服過上一輩子了。自己這趟幽州之行回去后,帶上蕓娘和他的家人去南方,杭州、泉州、廣州這些著名的海貿城市在向自己呼喚,憑借自己超越時代的知識,再加上這些本錢,用不著十年時間,擁有百萬貫的資本也不是什么難事,在那里,只要有錢,阿拉伯馬、波斯舞姬、地毯、葡萄美酒、檀香、一切古代社會所能想象得到的奢侈品都唾手可得,那時候自己還不到四十歲,至少還可以過三十年這個時代所能想象的最奢侈的生活。即使那時自己想要爭霸天下,憑借自己的財力也足以建立一支完全超越時代的軍隊,自己完全有機會成功,就算最后失敗了,自己也已經享受過了一切,沒有什么可遺憾到了。想到這里,周平的耳邊似乎響起了一個富有誘惑力的聲音——“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阿平!”一個聲音打斷了周平的遐想,他有點茫然的轉過頭來,只見薛良玉正興致勃勃的看著幽州城,說:“不知道至善那老和尚現在怎么樣了!他不是去遼東了嗎?應該就是那個方向吧?”這個少年一邊說話,一邊用馬鞭指向東北方向。
“嗯,大概是那個方向吧?”周平本能的點了點頭,突然一個畫面閃過他的腦海中:“大師,你雖然出家依然不忘國事,讓小人好生佩服!”
“我雖然是出家之人,但口中食、身上衣,哪一樣能離得開百姓布施?若不能盡自己的一份力,護得鄉里平安,倒是白白生了這男兒身了!”
“若不能盡自己的一份力,護得鄉里平安,倒是白白生了這男兒身了!”周平口中下意識的重復著那天夜里至善禪師所說的話,額頭上不由得滲出一層汗珠來。自己穿越以來,若非薛老丈收容自己,恐怕早已化為路邊的一名餓殍,而自己卻只想著一人的安危福祉,最多再加上個蕓娘和她的家人,與那至善禪師相比起來,簡直是無法以道里計。
“阿平,你怎么了,怎的站在那里發呆不答話?”薛良玉的問話將周平從劇烈的思想斗爭驚醒了過來,他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強笑著掩飾道:“沒啥,方才想起安陽我那間屋子,走的時候房頂有一塊還沒修補,若是有大雪只怕壓塌了?!?
“阿平你想的也忒多了!”薛良玉聞言大笑:“且不說蕓娘肯定會替你照看屋子,你這番回去,怎么說也是官府的人了,自然要起一間大屋子,怎的還要住那間小屋?”
“說的也是!”周平強笑了兩聲,將心中的矛盾掩飾了過去,此時一行人已經離幽州城近了。只見高大的城墻上多有望樓,城門外有軍營和堡壘加以保護,軍營里旌旗招展,人馬嘶鳴之聲清晰可聞,顯然這座大遼帝國的五京之一,關內雄城也感染到了戰爭的氣息。
“韓相公!”負責接待的遼國禮部郎中張瑴十分殷勤的向韓肖胄拱手行禮:“我大遼皇帝如今不在幽州城內,還請貴國使臣在凈垢寺中歇息數日!”
“多謝張使君!”韓肖胄矜持著還了一禮,他臨行前對遼國的情況也下了一番功夫,心知遼國佛教興盛,這凈垢寺便是燕京名剎之一,與遼國皇室有著深厚的聯系,僧徒眾多,環境優美。往日里便是第一等的宋國使團才會被安排在這里,今日自己這個小小的掌起居事最多只能算是第三流的使團,就能被安排住在這里。這本身就表明還沒有談判之前,勝利的天平就開始傾向于自己一邊了。
在使團安頓下來之后,由于這里是在燕京,所以遼方也無法以安全理由為借口,禁止宋方使節出入,現在又無法撕破臉。所以韓肖胄立刻就下令周平等人四出打探,搜集各種遼金戰爭的情報。等到了當天晚上,幾人回到使團駐地時,個個臉上都帶有喜色。
“相公,聽說遼人之興中府等名城皆已被金人攻陷,喪師數十萬,遼軍皆已經膽寒。不但渤海、熟女真多有叛歸金人的,連遼天子親領之女古、皮室四部也多有歸降者,遼東‘怨軍’回到燕地后,叛服不定,攪得燕地不得安寧。其貴胄分為兩黨,日夜攻訌不止。如今看來,遼國雖大,其已有覆亡之相!”溫成的聲音并不大,但深沉而有力,咬字清晰,頗有鼓動力,旁聽眾人倒也罷了,就連韓肖胄那白皙的臉上也抑制不住激動地神情,他忍不住站起身來,口中連聲道:“想不到,想不到——”
“相公,在下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溫成沉聲道。
“溫公請講!”經歷了相遇盜匪的事情之后,韓肖胄明顯對周平與溫成兩人的態度不一樣了,很有些禮賢下士的感覺。
“相公此來,受天子詔命,要遼國免去每年的五十萬銀絹,且歸還燕云十六州。可如今看來,那五十萬銀絹倒也罷了,若是遼人歸還燕云十六州,其上京、中京又皆為金人貢獻,其殘余之地根本無法自存。若我是遼人,干脆與金人議和,將全遼之地盡數割予金人,全力與我大宋一戰,如此一來,我大宋豈不是辛苦一番,白白為金人做了嫁衣?”
“溫公所言甚是!”韓肖胄點了點頭,溫成的話正好說中了他的心思。其實之所以北宋在一開始派出一個完全由低級武官組成,而且沒有任何授權文件的使團前往遼東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北宋執政者對當時金國實力的不了解和不信任,不愿意在確認情況前泄露消息,反而引來遼人的進攻,惹火燒身。當時遼國立國已有百余年,歷史比宋國還要久遠,擴土萬里,鐵騎百萬,乃是當世第一大國,其軍事實力還要強過北宋。而金國立國不到十年,一族丁口還沒有遼軍多,當時人都不認為金有可能擊敗乃至覆滅遼國。畢竟宋人與金聯盟的目的是利用金人的實力來牽制遼軍協助己方恢復燕云而不是幫助金人消滅遼國。在這種情況下,金與宋的聯盟其實存在一個誰主動、誰被動的情況,從現有情況下,金遼戰事已開,宋是占有一個有利的地位;但如果遼金停戰,達成合議,那么正在進行的“海上之盟”的局勢就會顛倒,變成金人主動,宋人被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