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盆地的嚴冬,處處都是一片濕冷,合州也不例外,雖然沒有下雪,但陰雨霏霏卻有一種冷入骨髓的寒意,地面濕氣比北方的干冷更加讓人無法忍受。
由崇禎年間開始的全國性自然災害非常猛烈,就四川而言,自崇禎十四年開始的成都平原大旱災造成三年來大面積的糧食減產,弘光元年后雖然開始下雨,但由于前幾年沒有收獲,各地糧食緊俏,一斗糧食甚至能賣到五兩白銀,這對于大部分老百姓來說,是無法承受的高價。
沒有糧食,如何過冬?
各地州府,各處官道上,幾乎不見行人蹤跡,一個個蕭瑟的村落中,一片片大城巨岜的城墻外,凍餓而死的尸體橫在路邊無人收拾,縱使是繁華的城鎮里,也有無數的流民擠在墻角中瑟瑟發抖,他們中的許多人,是無法堅持過這個寒冬的。
官府是不會出來救濟的,大西國從上至下正忙著剿滅亂黨,川中川西,正籠罩在殺戮的恐怖當中,每一天各個府治州治的城門處都有新鮮的人頭掛上去,進出的人莫敢抬頭。張獻忠的五軍都督府是最為繁忙的衙門,各地抓獲的叛亂者一車車的押進成都,草草在菜市口砍頭之后就將人頭掛上城門,尸體丟到亂墳崗,任由野狗啃咬。
整個四川,唯有川東三府另有一片天地,王歡治下的地界里,人人安居樂業,有地種有衣穿,貧寒的人家有里甲保長報上縣衙,賑濟的糧食冬衣一車車的發了下去,雖然發到每家每戶手中并不多,卻足以堅持度過寒冬。
大批的流民仿佛遷徙的候鳥,從西向東翻山越嶺的逃難,蹣跚的走向能夠活命的川東,但當順著官道走到順慶府和保寧府的各個隘口時,卻被張獻忠的軍兵驅趕回去,大西國規矩森嚴,沒有合法路引的不得亂跑。
可憐難民們在寒風中哭天無門,只得又掉頭回去,一路上又有不少人死在道旁,悲鳴于途,白骨遍野。
唯有少數人從山嶺間的小道避開隘口,爬山涉水來到川東,活了下來,不過人數很少。
整個四川中西部,餓殍遍地,百里不見人煙,往日繁華鼎盛的天府之國,近乎于一片鬼國。
有幾個饑民慢慢行走在成都城外的黃土官道上,背上背著幾個破爛包袱,看樣子,似乎是要出城去投靠親友的人。
一隊鮮衣怒馬的騎士從遠處疾馳而來,濺起漫天塵土,馬是健馬,人是壯士,馬披錦人穿甲,掛在馬鞍上反射著冬日陽光的兵刃閃閃發亮,明眼人一看就知,這是一隊大西軍中最為精銳的兵將。
領頭一員健將,身高體壯,端坐于一匹五花馬上,身著亮銀的鎖子甲,外罩夾棉的紫色錦袍,一根鑲嵌著白玉的牛皮腰帶上掛著長刀,頭戴軟頂暖帽,帽檐下,一副不過二十多歲的年輕面龐愁眉緊鎖,臉部線條像刀削斧劈般清晰,在凜冽的寒風中如一塊刻著一個“川”字的花崗石。
那幾個饑民遠遠的看到前面有騎兵到來,早早的就避到路旁,誠惶誠恐的低著腦袋大氣不敢出。
卻不料那一隊騎士飛馳到近前,那領頭的紫袍人看了他們一眼,勒住韁繩,將手一擺,一隊騎士訓練有素的驟然同時勒馬停下,在饑民們面前列成縱隊,無聲無息的站住,馬上無人發聲,唯有戰馬打著響鼻時冒出的鼻息熱氣,在冰冷的空氣中冉冉升起。
幾個饑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看上去是一家人,一個婦人懷中還抱著一個嬰孩,大概被凍得恨了,待在襁褓中不哭不鬧。
幾個大人卻被嚇得慘了,看著眼前衣甲鮮明的兵士和閃著寒芒的兵刃,“撲通”一聲一齊跪倒在泥巴地里,以頭觸地渾身發抖。
紫袍年輕人策馬原地轉了個圈,然后利落的跳下馬來,牛皮長靴踩在泥地中吱吱作響,來到了饑民身前,溫言問道:“爾等何處人氏,去往何處?”
跪在頭前的一個五六十歲模樣的老者聞聲偷眼了一眼站在他面前的那雙黑色皮靴,卻不敢再往上看,低頭抖抖戰戰的答道:“回軍爺話,小的們是錦官城中居民,這年末時節,家中無糧,沒法過日子了,準備回鄉去投靠族中親友的,不想在此處礙著軍爺們行程,罪該萬死,還望軍爺恕罪。”
“無糧?城內不是有賑濟嗎?怎么會無糧?”紫袍人皺眉疑問道:“官倉前幾天還撥了一批糧食,你們沒領到嗎?”
那老者懵懵懂懂的愣住了,不安的扭頭瞅了瞅跪在一邊的家人,然后茫然的略略抬頭道:“軍爺,小的們在這城里住了半輩子,從沒見過官倉放糧啊。”
“嗯?”紫袍人的眉頭皺得愈加深刻,幾乎將兩條眉毛擰在了一起,臉色也變得鐵青起來。
他不動,跪地的饑民們也不敢動。
一個騎士走上前來,附耳在紫袍人身邊輕聲道:“將軍,平東將軍已經在府中等待了,我們這一路上光詢問這些百姓就耽擱了好長時間,末將怕平東將軍等得太久,等下面子上不好看,是不是該走了?”
紫袍人不耐煩的揮揮手,那騎士立刻躬身退下,紫袍人想了想,復又將他召回來,說道:“給這幾個人照剛才的規矩,留點東西。”
言罷,他翻身上馬,一抖韁繩,一聲暴喝:“駕!”猛踢馬腹,五花馬長嘶而起,四蹄翻飛,眨眼就奔出去老遠。
身后的一群騎士魚貫跟上,其中一騎在經過跪在道旁的饑民時,丟下一塊東西,隨之一個聲音從跑遠的馬上傳來:“這是安西王賞你們的!”
饑民們跪在地上,待得騎兵們走遠,才敢爬起來,那老者向前幾步,撿起剛才騎士丟下的東西,驚訝的發現,那是一塊足有五兩重的現銀。
幾個饑民驚喜的聚在一起,那老者眼淚橫流,手捧銀錠,帶著家人一齊跪下,面向塵土飛揚的騎士去處,磕頭不已。
而那一隊騎士,頭也不回的一路向前,疾馳而去,奔入了壯麗的錦官城內。
成都城又名錦官城,傳說三國蜀漢時期,成都的織錦手工業特別發達,被稱為蜀錦的絲織手工藝品馳譽全國,是蜀漢對外貿易的主要商品,成為蜀漢政權財政收入的大宗來源。因此蜀漢王朝專門設置錦官以管理蜀錦生產,并且特別筑城以保護蜀錦生產,故而被稱為錦官城。
錦官城筑于宋代,在宋末元初的拉鋸戰中多次被焚毀,后來明初曹國公李文忠奉朱元璋之命入蜀,嘆于成都的地勢關鍵,重新夯土筑城。至洪武十八年,朱元璋感到“蜀之為邦,在西南一隅,羌戎所瞻仰,非壯麗無以示威儀”,于是命景川候曹振開始大規模修繕城池,后來為抵御越演越烈的農民起義,歷經都督趙清等人的多次經營修繕,到崇禎年間,成都城已經成為墻寬兩丈五尺、高三丈四尺的巨城,內以黃土加糯米汁混合夯實,外加青磚包裹,牢固程度等同于現代的混凝土,引內外江環繞,設有五門,每座城門外建新月門一座,門上建有門樓,四角建有角樓,傲立于成都平原之上,宏偉無限。
李定國驅馬由南門進城,馬不停蹄的直奔城中心,那里原是大明蜀王府,在崇禎十七年八月,張獻忠攻下成都,末代蜀王朱至澍自殺后,這里就成了大西國的王宮,張獻忠為顯慷慨,將巨大的蜀王府外圍四個院落封賞給了四大義子,作為他們的王府所在。
四大王府按照分封的東西南北順序,依次位于王宮四角,平東王孫可望的府邸,正好位于東面,李定國熟門熟路,徑直打馬而至,到了王府門外,甩蹬下馬,長驅直入。
入得二堂,一個國字臉短胡須的壯年大漢,正樂呵呵的站在二堂臺階上,等候著他的到來。
“大哥,小弟來遲,累大哥久候了。”紫袍漢子李定國快步上前,拱手向孫可望道。
“哪里,三弟平賊辛苦,往來跋涉,那才叫受累,大哥守在城內,坐享其成,何累之有?”孫可望雙手接著李定國,將他迎上堂去,坐在椅子上,自己挨著他坐下,親熱的問道:“怎么樣?父皇交代的事情辦得還順利吧?”
李定國喝一口丫鬟奉上的燕窩湯,隨口道:“不過土賊而已,成不得氣候,大軍到至,旦夕間即將之剿滅,殺其部眾千人,擒其匪首十余人,都押在囚車中,隨大軍慢慢走來,小弟擔心大哥心急,先行一步趕了回來,估計后幾日大軍就能到成都。”
孫可望大喜,拍著桌子道:“好,三弟不愧乃我大西柱國也,大哥這就向父皇寫奏折報喜,為三弟請上一大功!”
說罷,孫可望連聲叫人呈上文房四寶,親自磨墨展紙,準備寫字。
他激動了半響,卻突然發現,自己的三弟坐在椅子上,渾然沒有得勝歸來的興奮勁兒,悶頭不語,似乎有什么心事。
孫可望眉頭一皺,將手中提起的毛筆一頓,出聲問道:“三弟,怎么了?為什么沒精打采的?”
李定國嘆口氣,抬頭肅容向孫可望道:“大哥,你貴為監軍,乃父皇最為信任的兒子,掌軍政民生,連左右丞相凡事都要向你商議,小弟有些事,須得向你稟報。”
孫可望眼睛微微瞇起,看向李定國:“三弟但講無妨。”
李定國斟酌一下,慢慢道:“小弟從川北歸來,一路上過府穿州,見不少地方,渾如鬼城,百里無人蹤,村落荒廢,縣城零落,饑民遍地,尸骨橫陳,跟當年我們在陜西一樣,慘不忍睹,如今又入隆冬,凍餓交加,窮苦人經不起啊。。”
孫可望放下毛筆,將筆輕輕擱在筆架山上,嘆氣道:“前兩年川中大旱,田地里顆粒無收,成都附近州府幾成白地,如今雖然有所好轉,但積重難返,是得過幾年苦日子,三弟可憐百姓,父皇和諸位閣臣也看在眼里,同樣急在心頭啊。”
李定國道:“父皇和大哥可有何良策緩解民間疾苦?大哥,我觀那些饑民死于道旁,就想起當初我們流落洛陽街頭的時候,也是那般無助,想不到我們打了江山,治下百姓如官府治下一般困苦,這讓我們如何心安。”
孫可望點點頭,沉聲道:“父皇已下令從軍糧中均出萬斗,發放給成都居民,以緩解糧荒。”
李定國皺眉道:“只怕萬斗糧食不過杯水車薪,成都一地人口就過五十萬,不夠分發。”
孫可望撇他一眼,無奈道:“這也是無可奈何之法,三弟,你也知道,軍中存糧也不多,實在無力撥的過多,畢竟開春后,韃子和官兵都在虎視眈眈,大戰在即,軍無糧即無斗志,豈能顧此失彼?”
李定國咬咬牙,豁出去一般低聲問道:“大哥,也不是沒有辦法,這些年來,父皇搜羅各地財富,光是蜀蕃一地,獲得的金銀何止千萬?如果拿出一部分……”
話音未落,只聽孫可望一聲怒喝:“噤聲!三弟,你可知你在說什么?”
李定國牙關緊咬,切齒道:“我在說什么?我在說大西國的天下國運!老百姓都死光了,我們拿什么去和韃子拼?那什么去和官軍打?莫非還要回到流賊的老路上去,打到哪里算哪里,走到一處搶一處嗎?”
孫可望怒容道:“那又如何?父皇草莽起家,縱橫天下十數載,不是一樣打下了這偌大的江山?既然能得來,失去了也無妨,再打下來就是,怕什么?”
李定國痛心疾首:“大哥,話不能這么說,我們與父皇起兵是圖什么?不就是為了有口飽飯吃,有條活路走嗎?如果哦我們只顧自己,跟明廷那些狗官有什么兩樣?”
孫可望怒極反笑,抽風似的動了兩下嘴角的肉,然后坐了下去,淡淡的說道:“三弟,你累了,先回去吧,你的勝仗,為兄自然會潤筆的。”
他將手一伸,做了個送客的姿勢。
李定國愕然立于當地,呆立半響,才輕輕的躬身一揖:“小弟失態了,大哥勿怪。”
然后慢慢退出堂外,走了出去。
孫可望手握筆桿,懸在半空,半天都沒落下去,鼻尖上一團墨汁從狼毫上滑落,滴在上好的宣紙上,染黑了一團潔白。他盯著那團墨,眼神復雜,定了半天,又抬起頭來,看向堂外李定國遠去的背影,長長的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