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鐵柱答道:“以火器為主要裝備的營頭。陳先生說,天下兵器,以遠程為上,但凡兩軍擺陣對圓,無不先以遠射程兵器對射,后才廝殺肉搏,所以射得遠一丈就強一分,而諸般軍器,以火器為遠,強軍組建,當以火器為先,故而先生組建了火器營。”
兩人騎在馬上搖搖擺擺,王歡越聽越有興趣,許鐵柱說的陳奇瑜建軍思想,非常接近近代軍制,所以他忍不住催促道:“然后呢?這個火器營究竟怎么個規制?”
許鐵柱見王歡似乎很投入,將陳奇瑜教導自己的話一股腦的倒了出來:“陳先生說,營分三類,一類騎兵,來去如風,進退自如,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跑,掩護機動,都是不可或缺的力量;二類車兵,行軍時為輜重,上陣時為屏障,有了車兵,如有移動城墻也,曠野大漠中箱車首尾相連,間以火炮勁弩,任你千軍萬馬不能近身,堅守以待,耗盡敵軍精力,等其疲憊時一涌而出,敗之如反掌耳;三類步卒,堂堂軍陣,步卒填之。騎兵為矛,步卒為盾,陳先生的火器營,就建立在步卒的基礎上。”
“陳先生說,一般火器長大,使用繁瑣,故而騎兵只能使用三眼統之類簡單的火器,鳥統火炮唯有步卒能用,所以火器營就是步卒營,按他的意思,夔州府戰兵兩千五百人,分為三營,其中騎兵五百人,車營一千兩百人,步卒火器營八百人。”
“騎兵五百,用的都是川馬,不過四川兵災嚴重,馬匹稀少,這五百匹馬,靠馬崇明大人從貴州云南想了不少辦法才湊齊;車營一千兩百人,裝備偏廂車共計二百四十輛,五人一車,設車長一名,裝備鳥統一桿,戍卒四人,每人長槍一根、摧山弩一具,車上平時裝載軍器火藥,戰時放下車板就是屏障;火器營八百人,清一色的鳥統一桿、月牙斧一柄。”
“所有兵卒,以石柱本地人居多,間或少許外地逃難至此定居的流民,聯戶作保,家世干凈,彼此沾親帶故,凝聚力強,頗有戰力。”
說到此處,王歡做個手勢打斷了許鐵柱談興正濃的敘述,開口奇道:“偏廂車?可是孫傳庭的秦軍使用的傳自戚繼光的偏廂車?”
許鐵柱點頭:“正是,不過陳先生做了改動,厚實了不少,外裹了牛皮防火,更為堅固。”
“這么說來,你的人馬,相當于天雄軍的規制加上秦軍車營,合二為一,取兩者長處互補短處,如此成軍,倒是極為巧妙。”王歡沉吟道,心中暗暗佩服陳奇瑜,在短短的時間里因地制宜,用現成的武器人手,組建起一支堪用的隊伍來,非常了不起。
“是!”許鐵柱道:“陳先生說,大哥的夔州軍以奇異火器稱雄,無法復制,我們只能博眾家所長,建立適合夔州府地形地貌的軍隊,還別說,真管用。”
他嘴皮子翻翻,說到了高興處不禁眉飛色舞:“何騰蛟遣手下十三鎮總兵中的馬士秀、王允成兩鎮,聯袂而來,企圖襲擊石柱,奪我銀礦。小弟正彷徨間,陳先生到了,于半月間組建成軍,一邊請秦太君派秦翼明、秦拱明兩位總兵練兵,一邊征集民壯,在夔門險要處拉起三道鐵索,橫江攔道,又在鐵索后筑起水寨數座,由火船防范,徹底封死了水路,逼得馬、王兩將不得不棄舟登岸。”
“上了旱道,陳先生更不會讓他們得逞了,川北多山,道路狹窄,除了官道其他都是無法行走的鳥道。而夔門官道本就不寬,幾輛偏廂車一攔,摧山弩亂射,任你英雄好漢都闖不過去,大哥命李懷恩趕制的鳥統又接二連三的到來,排槍一放,就能打死擁擠在一起的湖廣兵幾十個人,湖廣兵無可奈何,逗留了大半個月,洗了附近幾個城池,自行退去了。”
這些戰報,王歡早已看過,不過此刻從許鐵柱嘴里繪聲繪色的說出來,更添加了幾分生動,聽得王歡忍不住都有些神往,心中對陳奇瑜的懷著的感激,愈發的強烈。
必須要當面道謝,沒有他,夔州不保。
王歡于是停住許鐵柱的叨叨,催促他快馬加鞭,直奔奉節而去。
奉節府城經過整修,相比以前更加規整有序,城墻的破損處都被條石新砌、青磚包裹,地面黃土灑道、堅實平坦,穿城門、過長街,入目所見,人頭攢動熱鬧非凡,街道兩側商鋪林立、旗幡招搖,叫賣聲議價聲不絕于耳,喧囂聲隔城數里都能聽到,挑擔兒的貨郎搖著手鼓,賣力氣的腳夫扛著貨包,大腹便便的商賈搖著折扇,穿著儒衫的文人度著方步,逗留在胭脂水粉店的女子挑著腮紅,各色人等行走在青石板大街上,熙熙攘攘,仿佛讓人恍若身處成都這般大城一樣的錯覺。
街道擁擠,王歡又不喜大棒開道,于是很是費了一番功夫才到得知府衙門,下馬進門,王歡在許鐵柱的帶領下,直奔后院。
陳奇瑜的居室,在后進一間小院里,院子不大,卻有竹有水,清靜自然,雖處夏日,但人心自涼。
有仆役守候在門口,認得王歡,躬身施禮,轉身輕輕的將房門推開。
王歡疾走幾步,搶在前面走進門內,一股子濃烈的中藥味,撲面而來。
房內不大,一張踏步床就占去了大半面積,室內沒有旁人,陳琨紅著眼睛,正蹲在屋內角落里守著一個小土爐熬著一只瓦罐,罐內汁液沸騰,正在煮著中藥。
聽見門響,陳琨回頭,見是王歡到來,吃了一驚,趕緊的作勢要起身迎接。
王歡擺擺手,示意無須如此,他的目光,定定的落在床上。
一位面容枯瘦、滿面死灰色的老者,正閉目躺在床上,雖值盛夏,屋內又有火爐熬藥,溫度很高,守在爐子前的陳琨一身短打,依然熱得汗流浹背,流下的汗水打濕了衣裳,可是床上的老者,卻蓋著一床緞面棉被。
“先生畏寒,昏迷中一直低聲念著冷,所以蓋著棉被。”許鐵柱跟在王歡身后,輕聲解釋道。
王歡一言不發,緩步走到床邊,在一張凳子上坐下,看著沉睡的陳奇瑜,神情復雜。
名滿天下的閣臣,叱咤風云的人物,此刻如一位尋常農家老者,靜靜的躺著,誰也想不到,這位行將就木的人,當年曾經差點改變大明朝的命運,一雙往日里能刺透人心的眼神已然暗淡無光,精神炯炯的面容如枯萎的老樹,失去了生機,那曾經傲然挺立于百萬雄兵之前的身軀,再沒有了似青松般挺拔的姿態,被包裹在棉被里,一動不動。
王歡閉上眼,緩緩做了一個深呼吸,慢慢伸出手去,捏住了陳奇瑜露在被子外面的一只手。
手瘦而無肉,仿佛就是骨頭包著一層皮。
王歡緊緊捏著,感受著那只手上淡淡的體溫。
身后傳來一陣似有似無的抽泣,那是陳琨,他蹲在爐子邊上,邊哭邊熬藥。
手中的脈搏,跳動的節奏幾不可聞,王歡盡力去感應,才能察覺到一絲絲微不足道的顫動,這顫動如此微弱,仿佛隨時都會停止。
再也無法恢復。
無人說話,心意自通。
王歡握著陳奇瑜的手,如入定的老僧,坐了許久。
室內的中藥味如檀香繞梁,一重接著一重,染了王歡一身。
陳琨終于看不下去了,他擦擦眼淚,走過來輕聲對王歡道:“大人,總督大人已經昏迷了好幾天,這會兒不會醒的,大人且先忙碌,如有蘇醒跡象,下官馬上通知大人罷。”
許鐵柱也附和道:“大人百事纏身,守在這里也不是辦法,就交給陳琨和我,大人先走吧。”
兩人說得懇切,發自肺腑,王歡發了一會呆,覺得說得不錯,正欲抽身,卻突然覺得,捏著的陳奇瑜的手,緊了一緊。
王歡大吃一驚,忙看向陳奇瑜的眼睛,卻發現他兩眼仍然緊閉,沒有絲毫睜開的跡象。
緊接著,那只手吃力的顫抖著把王歡的手慢慢移動,挪到了陳奇瑜的心窩子上面。
站在后面的陳琨和許鐵柱又驚又喜,悲聲連呼。
陳奇瑜的眼睛始終沒有睜開,面色死灰,除了那只手,全身沒有一處動彈。
王歡的手任由陳奇瑜牽動著,在他的心臟處聽了下來。
心臟微弱的跳動,隔著棉被,隱隱的撼動著王歡的手。
接著,陳奇瑜的手松開王歡,顫抖著抬起,指了一個方向。
他指的很吃力,吃力得王歡不得不用手輕輕的托住,才能讓它不至于掉下來。
一滴清淚,從陳奇瑜緊閉著的雙眼角上慢慢流出,沿著密密的皺紋紋路,滴到了枕頭上。
王歡抬起頭來,順著陳奇瑜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那是床的另一端,除了白色的蚊帳,什么都沒有。
但王歡知道,那是北方。
北京所在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