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殘光,照耀在大同的城墻上,把這處歷經百年戰亂的古城映在一片血色般的光芒之中,墻磚上密密麻麻的坑洞,在光影中如一個個躲在黑暗中的鬼眼,無聲的注視著面前寸草不生的大地。
縷縷青煙升騰,那是白天攻城時留下的余熾,被火炮擊毀的盾車還剩有骨架立在那里,一些青黃色的火焰還在燃燒,將熄未熄,伏尸于地的士兵手中抓著破爛的盾牌,保持著面向城墻的方向,臉被泥土遮住,看不出他臨死前的表情。
仿佛例行公事般的攻城,在天色將晚的時候結束了,如退潮一樣撤去的清軍慢慢的消失在暮色里,帶走了城墻上的一些生命,也留下了一些生命。
無論城上還是城下的人,都長舒了一口氣,一天又過去了,明天又會怎樣呢?
沒人去想。
姜瓖披甲站在城頭的垛口后面,雙手按在石頭垛口上,那垛口上箭痕累累,角上還崩掉了一塊,應該是被鐵彈打掉的,他就用手按著那里,仿佛在按著胸口深處某個悸動的部位一樣。
頭頂破了幾個洞的軍旗獵獵飄揚,他的眼睛望著遠方,目光深邃,卻又透著一絲久違的懾然,守城近半年,早已習慣了血與火中的死亡,城內任何人的內心其實早已麻木,沒有什么能讓他們感到驚奇,每天的廝殺不過是為了多活幾天而已,不過困在孤城里,生與死其實有什么區別呢?
姜瓖每天都在城頭督戰,哪里最吃緊他就出現在哪里,戰后的空隙,這個時候他應該呆在城下,抓緊晚飯前的時光與麾下將領商討第二天的應對,查看哪里的城墻又出現了危險,等等諸如此類,他很忙的。
但是他卻在這里,遙望著數里之外的山巒,隔著三層壕溝和木柵之外,那里有清軍的營帳。
飄揚的各旗旗幟,已經在那里豎立了好多天了,白色、紅色、黃色、藍色以及上面這些顏色鑲紅邊的旗幟迎風招展,炫耀般的豎得很高,旗面又很大,哪怕隔得極遠,又近黃昏,姜瓖依然能夠看得到。
此時旗幟組成的大陣中,多了一種顏色,那是明黃色的旗幟,比其他旗幟高出了一頭,又要巨大一些,顯得鶴立雞群。
“多爾袞……又來了啊。”姜瓖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牽動起嘴角的一道傷疤,痛的他眼睛眨了一眨,旋即又變得陰沉起來:“要拼命了嗎?”
他把拳頭在石頭上砸了一下,手上的皮膚感受到堅實的涼意和硬度,讓他的眼神變幻了一下色彩,繼而又有些憂郁起來。
在遠處的大旗底下,夜色未起,清營里卻已經升起了火堆,一隊隊精悍的護兵巴牙喇勇士圈住了一大塊地面,禁止任何人等靠近,凜冽的槍刃閃著寒光,在火光反射下分外炫目,刺得人的眼睛不敢直視。
火堆有好幾處,一群人就坐在四下里的火光中,在他們面前,跪著一個人。
這人被捆綁著雙手,面如死灰,沒有頭發的頭頂上,汗珠大顆大顆的往下滴,健壯身形被束縛得渾似弱雞,那汗水順著腦門下流,將垂在耳畔的兩根小辮子打濕,然后一滴一滴的流到地上,潤濕了身下的泥土。
大清敬瑾郡王尼堪面向著地面,連抬頭的力量都沒有,低著頭,一言不發,像死了一般半閉著眼,靜靜的聽著不遠處的咆哮。
“你這天殺的奴才,一萬勇士、一萬勇士啊!那是太祖多少年才積累下的家底,你一戰就敗光了!那是多少個牛錄、多少個甲喇,你一戰就敗光了!一戰就敗光了!!!”多爾袞咆哮著,聲浪可以沖破百丈之外的木墻,如果聲音可以殺人,尼堪不知道被殺了多少遍了。
“博洛死在戰場上,還算體面,雖然無能至少還知道不敢活下來,你這奴才倒好,竟然還敢回來!真的不怕我大清軍法嗎?”
罵了一陣,他猶不解氣,抄起地上的皮鞭,幾個大步就奔了過去,劈頭蓋臉的朝尼堪抽打著,雨點般的鞭影落在尼堪身上,皮肉與皮鞭接觸時,啪啪的聲音令人心悸。
尼堪咬緊了牙關,低著腦袋承受著,不發一聲。
兩側端坐在馬扎上的貴人們,面無表情,無人作聲,尼堪鎩羽而歸,折了一萬八旗兵和數萬漢軍、蒙古軍,論罪當斬,自然無人替他出頭。
坐在下首的幾個漢人將領,凝重的面色中帶著幾分蒼白,顯然對這種當眾鞭撻一方親王的行為極為畏懼。
親王尚且如此,一旦失敗的是自己,那下場……
“嘭!”
鞭子的把柄不堪這般使用,在大力的揮動中斷成兩截,多爾袞暴怒的動作頓了一頓,然后將手中殘留的一段木柄砸在尼堪血肉模糊的頭上。
口中呵斥道:“拖下去,看起來!待滅了這股明狗,再來問他的罪!”
有人奔上來,將似乎已經失去了意志、卻跪立不倒的尼堪架了下去。
多爾袞的臉上陰沉得可以下一場冰雹,他大踏步的走回座位,一撩衣袍,返身落座,冷著眼看著尼堪被拖走的方向,目光冰冷似刀鋒銳利,好似要隔著空間活剮了他。
待他喘了幾口粗氣,坐在他一邊的阿濟格才側頭過來,沉沉的說道:“尼堪回來,倒是說了一些石嶺關那隊明狗的事情。”
“本王知道,不就是那王歡嗎?”多爾袞哼了一聲:“前年孟喬芳就曾經提起過,聽說有些名堂,火器犀利?”
“很是犀利,尼堪就敗在明狗的火器上,其炮可打出十里左右,狀如霹靂,碰者皆糜爛;又有大如磨盤的虎蹲炮,不射散子鐵丸卻射火藥包,落地后可震蕩方圓數十丈,其爆炸范圍之內,人馬內臟爆裂而亡;其余鳥統、火箭之類的火器,更是多如牛毛,齊射一次,如雷雨驟下,其音可怖、人馬皆驚。”阿濟格緩緩說道,一邊說,一邊用余光瞄著多爾袞的臉色。
多爾袞的臉色,慢慢由暴怒的潮紅,變得如常起來,一方雄主,畢竟不是頭腦發熱的莽夫,剛剛因為尼堪的無能激起心中的怒火,稍稍發泄后,立刻恢復了人杰本色,阿濟格短短幾句話說完,多爾袞已經端坐身姿,進入了軍中議事的狀態。
“證實過了嗎?”他問道。
阿濟格點點頭,探手從身邊摸出一個竹筒來,遞給多爾袞,口中道:“這是當時從戰場上搶回來的火器之一,一共有兩個,我們試炸了一個,的確威力驚人,敗回來的兵我們都分開問過,尼堪說的是實話。”
多爾袞接過竹筒,孤疑的看看,又翻過來瞧瞧底部,認真的瞇起眼盯了一會上面的小孔,又看向了阿濟格。
阿濟格明白多爾袞眼中的意思,立刻解釋道:“竹筒本身不可怕,可怕的是其中的火藥。”
他又摸出了一個紙包,小心翼翼的打開,攤在多爾袞面前的地面上,紙包里面,包著一小撮黑色的粉末。
“這種火藥,我們的工匠從未見過,炸起來毀天滅地,比慣常使用的火藥強上百倍,竹筒里有五倆火藥,配上鐵釘、碎石,能讓百人死傷。”阿濟格說道,語氣雖沉穩,卻有若隱若現的顫抖微微體現。
多爾袞的眼神,瞇了瞇,變得認真而愈加冷然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