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內長城寧武關以西兩百里,順著內長城殘破的關墻,有一處名為丫角堡的隘口,修筑在呂梁山邊上,城堡并不大,不過一座四面黃土夯就的小小土堡,周圍沿著山勢有七個火路墩,組合成一個完善的防御陣地。靜靜的關河從古老的城堡下流過,蜿蜒向西,最后注入黃河。
內長城是成祖年間在戰國趙長城的基礎上翻新重新修筑的,黃土混合著糯米等物夯就,遠遠看去,黃色的土嶺上黃色的長墻和碉堡,幾乎與山溶為一體,宏大而壯麗,多少民工的血汗鑄就了這一抵御草原游牧民族的工程,每一段土墻下面,都埋著無數當初筑墻人的尸體。
丫角堡是外長城和內長城的交匯處,因此處有山名丫角山,城堡就叫丫角堡了。大明朝廷在這里派駐了一個千戶所,由大同鎮和山西鎮共同守御。延綿的內長城到了這里,與外長城結合在一起,從天上看下去,就像三道黃色的線條集中在了一處,一條向北,延伸向宣府;一條向西,遙奔延綏;而最后一條,側曲折向南,就是內長城了。
南明永歷四年,這里的千戶所早已荒廢,因為年久失修,土墻上坑坑洼洼,腦袋大的洞隨處可見,一些地方甚至干脆就坍塌成了口子。土堡中雜草叢生,房屋破敗,屋頂上的茅草被大風吹得無蹤,空余歪歪扭扭的房梁;羊馬的糞便堆了滿地,堡內空無一人,就連豎立在土堡中間那根巨大的旗桿,也從中斷成了兩截,木質的刁斗摔在地上。
一切跡象表明,這處當初蒙古人視為天塹的隘口,已經成了坦途,一些人馬的腳印和大車的車轍在東倒西歪的城門里外隱隱若現,更證明了這一事實。
風吹過,卷起漫天塵土。
距離丫角堡二十里外,砂礫化的塵土里,一群黑色的人影擁著大車,順著荒涼的土路,緩緩向著丫角堡走來。
遠遠看去,人影并不多,不過一百來人,擁著十幾輛板車,車上捆綁著麻袋貨物,其中有三四十個大漢身形健碩,提槍攜刀,在人群中很是打眼,觀其面色,容貌兇惡,滿臉橫肉,不像善類,似乎也不是什么正經商隊。
不過,正經商隊,也沒有走這條道的。
不走大道,不過官家隘口,自然能偷逃一筆巨額的稅,還可以躲過那幫兵大爺永遠填不平的貪婪胃口,可不要小看這筆支出,它甚至高過一次遠行的貨物利潤。
但是小道自然也有小道的危險,野獸、響馬、山賊、亦民亦賊的當地地頭蛇,等等諸如此類,構成了走私貿易的種種危險,一個不慎,就要死人的,運氣差點,一隊人死光光都是常見的。
所以世家大戶或者良善商賈,沒有完全的把握,不會冒險偷走小道,寧武關和雁門關雖然盤剝得狠,卻勝在安全,圖的就是一個穩字,所以這兩年雖然丫角堡這邊開了個口子,卻是土匪橫行,一般人不敢走。
而這群人,恰好就是一群土匪。
三四十人的漢子,押著兩倍于他們人數的百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捆成了麻花,哭哭啼啼悲悲戚戚,衣衫襤褸面帶菜色,蹣跚著在塵土里前行,而一輛輛手推板車上,亂七八糟的什么都有,鐵鍋瓷碗、衣服鞋帽,甚至還有一個看上去有些精致的碗櫥。
領頭的,叫做孟老二,是一個原大明大同鎮威遠衛的小旗軍官,姜瓖反正后這廝偷跑出來,左右沒了去處,仗著有些武藝糾集了一幫同樣的散兵,在這呂梁山余脈中落了草,過上了刀口上添血的日子。
這一趟出去,頗有收獲。
“大哥,這票肉豬可不少啊,瞧那幾個娘們,雖然抹了鍋灰,但還能看出幾分眉眼來,洗洗干凈水滴滴的,蒙古人一定搶著要!”一個壯漢湊近孟老二身邊,溴著臉道:“賣了好價錢,咱們可能過上幾天好日子了!”
孟老二一張黃面皮,騎在一匹騾子上,橫著一把長柄大刀于身下,摸著嘴邊的一撮胡須矜持的笑:“呵呵,少他娘的想偷懶!干了這票,還得再干上幾趟大的,在山寨里積糧存貨,多備些才能安心。這幾日韃子和明軍在打仗,鬼知道會不會波及到這邊來,萬一來了,咱們還得跑,到時候沒了存貨,我們兄弟吃什么喝什么?”
那土匪摸摸腦袋,想了半天“嘿嘿”一笑:“還是大哥想得周到!”
“那是當然,不然怎么當你們的大哥呢?”孟老二道:“還不看好肉豬?跑了老子抽死你!”
那土匪屁顛屁顛的去了,另一個瘦子土匪又湊上來,一張馬臉笑開了花,討好般的道:“大哥,這附近的莊子越來越少,百里之內人都難尋見一個,再想抓肉豬運去蒙古人那邊販賣,愈發的困難。依小的看,最近走這條道的商隊多了起來,聽說前幾天大蟲嶺上飛天雕的人還干了票大的,足足搶了十幾車貨,發大了去!這丫角堡左右無人,不如我們占了去,當個守關大將,專收那過關稅費,又省力又有油水,何樂不為?”
孟老二撇他一眼,一個大嘴巴抽了過去,打得那瘦子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嘴里破口罵道:“老子抽死你個豬油蒙心的蠢貨!丫角堡那地兒是好地兒,卻是你我能占的嗎?我們有多少人?才他媽三四十人!大蟲嶺上那幫雜碎就能滅了我們,他們尚且不敢去占、我們怎么就敢去?”
那瘦子捂著臉,金星亂冒,支吾道:“大、大哥,我只是說……”
孟老二又一個大嘴巴扇過去,那瘦子卻站得有些開,沒有扇到,差點閃了腰,于是又罵道:“站那么遠干嘛?過來點!”
瘦子眨巴著眼睛,不肯過去,被另外的土匪哄笑著偷偷推了一把,踉蹌著過去了,孟老二一巴掌把他扇回去,教訓道:“丫角堡是個好地兒,人人都看得到,為什么沒人敢去?嗯?就因為那地兒太好了,每次蒙古人入關都從這里進,你他媽敢去收蒙古人的稅嗎?嗯?你他媽腦袋不想要了?”
瘦子被徹底打蒙了罵蒙了,縮著脖子躲到了一邊去,一群土匪勸道:“大哥、大哥,息怒、息怒,李大侉子豬油腦子,別跟他一般見識。”
孟老二還在罵罵咧咧,瘦子李大侉子卻躲到隊伍尾巴上,隔得遠遠的,不敢回嘴,想討好老大反而被扇了兩個大耳刮子,拍馬屁拍到了馬蹄子上。心里越想越氣,越想越憋屈,一口氣堵在胸口發不出去了,黑著臉又不敢去找別人撒,一抬頭看見了拖在隊伍尾巴上的幾個婦人,頓時找到了發泄的對象。
“你娘的,怎么走得這么慢?夾腳夾手的,還沒被男人開過處嗎?”李大侉子跳過去,拔出帶鞘的刀劈頭蓋臉打過去,看著幾個婦女跌倒在地慘叫,黑臉漸漸的發紅起來,亢奮的神色從猙獰的表情里,如一頭膽小又貪心的狼般流露出來。
近處的幾個土匪對他指指點點,笑道:“李大侉子又找肉豬撒氣了。”
還對他喊道:“小心點!打壞了肉豬賣不出好價錢,老大又要抽你了!”
李大侉子把牙一咬,哼聲道:“打得壞么?都他娘的裝的,老子把腳跺一跺,這伙雜碎爬得比耗子還快!”
仿佛為了證實自己說得不錯,李大侉子勒了勒褲腰帶,威猛的把腰一擰,大腳提起,吸一口氣,朝地上跺了下去。
幾個土匪笑著,看戲一樣看著他。
腳落地,踏起一陣土。
幾個被打倒在地上的婦人,皆是色變,微微怔了一下,慌忙爬起,驚叫起來,不顧身上捆束的繩索,跌跌撞撞的哭喊著向前跑了。
李大侉子大樂,然后奇怪的發現,近處那幾個看著他發笑的土匪也掉頭跑了。
整個隊伍都在跑,土匪們撒開丫子狂奔,顧頭不顧腚,連肉豬和手推車都不要了,因為跑得惶急,撞翻了幾輛車,零零碎碎的東西掉了一地。
而那些所謂的肉豬,也就是待賣的百姓,則你扯我我扯你的彼此被捆綁的繩子拉成一串,哭喊著亂竄,偏偏又跑不了,有聰明的,開始朝路邊的溝里跳。
好像是在躲避著什么可怕的東西一樣。
李大侉子保持著踏地的動作,表情呆滯,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隨便踏下的一腳有這么大的效果,不錯,這一腳是很用力,但往常他跺了無數次腳,都沒見過這樣大的陣仗啊。
地面都在發抖,微小的石子以肉眼可見的幅度在黃土間顫動,蹦跳,想要飛起,耳畔順著風聲,能聽到隱隱有什么聲音在身后的遠處響起。
好像在打雷。
不成吧,這雨剛停啊,又要下雨了?
李大侉子轉過身,看見了一片黑色的云,從天邊壓了過來。
他的瞳孔瞬間放大了,在呂梁山和蒙古人生死間廝混過好幾年的他立刻就看出來了,那不是他娘的云,是騎兵!
黑壓壓的騎兵,如烏云蔽日般正在朝這邊狂奔,哪怕隔得極遠,從地面上傳來的顫動已經可以讓李大侉子腳板心發麻。
麻痹從腳心一路向上,在雙腿間打了一回顫,然后直沖心臟,梗得李大侉子差點一口氣沒提上來。
“蒙、蒙、蒙古人~~!”撕心裂肺的叫聲里,李大侉子轉身就跑,倉促間在地上絆倒,摔了一跤,爬起來連粘了一臉的土都沒空擦,又跑。
身后的黑云,鋪天蓋地而來,如漫過黃土的潮水,洶涌澎湃。
黑潮中,蒙古喀爾喀部扎薩克圖分支本塔爾汗筆挺的端坐馬上,俊朗的英姿絲毫沒有黃土飛揚而有所黯淡,相反的,一種因為即將面臨挑戰和大敵的興奮,躍然于臉上。
戰馬卷過,如勁風吹遍,撩起沖天的煙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