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醫院是救死扶傷的地方, 是白衣天使工作的地方,但沈姝從來都不喜歡那里。
冷冰冰的病房和辦公室,消毒水刺鼻的味道, 還有被口罩遮擋下面容模糊而顯得冷漠無比的工作人員, 是讓人情和世故無比清晰映現, 讓即使是旁觀者也悲觀的地點。
在救死扶傷的對象是自己或者家人的情況下, 第一時間里甚至更壞, 不間斷的一段時間里,有的只是揪心和愁緒,哪里談得上感激或者尊敬。
沈姝陪著杜蘄坐在手術室外頭, 不知道怎么才能讓氣氛不那么沉重。但這種情況下,又似乎沉重, 才是該有的氣氛。
杜蘄第一時間聯系過了王老師的家人, 可能是趕來的路程不同, 卻是杜蘄和杜爸爸先到,而王老師已經被緊急推進了手術室。
“手術中”的燈似乎永遠不會滅, 外頭等待的人坐立難安。沈姝也擔心手術中王老師,但總歸還是偏心得擔心杜蘄要多一些。
王老師是在趕來和他們見面的路上出了車禍,如果她真的不幸手術失敗而去世了,杜蘄會不會把錯都歸在自己身上,會不會明明難過卻因為身份尷尬而無法宣泄…
“哪位是王婧芬的家屬?過來簽個字。”醫護人員口罩上方的眼如古井一般平靜, 那是見慣生死之后的下意識冷漠表情。
杜蘄站起來, 沈姝從后面看他走過去的背影, 身形依然高大挺拔, 此時在她看來卻驟然有點不知所措和蕭索。
換做是誰, 大概都不可能真正做到鎮定自若吧。
杜蘄接過來筆,目光在手里的那張“病人病危通知單”上的“目前病情危重”幾個字停留了很久, 他實在不知道該怎么下筆,來簽下這個自己剛剛知曉的,他的母親可能隨時會離開的事實。
雨天,手術室門口的空氣潮濕又冰涼,但似乎都涼不過手中的那頁紙,那紙上的內容冰冷無情,直接宣告了最壞的結果,讓人直接喘不過氣來。
杜蘄的腦中嗡嗡作響,恐慌和不舍以及更多的情感交雜在一起,甚至在一瞬間他的眼前閃過了無數個畫面和念頭,每一個念頭里都有一個不好的假設,萬一,如果…
工作人員似乎覺察到他的不安,暫時沒有開口催促。杜蘄明白時間不等人的道理,王老師還躺在手術室里等著他簽下字好做進一步的搶救工作,在醫院的全力治療下,王老師會平安出手術室的,所以自己…該第一時間相信醫院并簽下字。
但躺在那張手術臺上的人不是別人,是王老師,是他的媽媽,他完全不想想象如果王老師真的離開了后留下的傷痛…
杜蘄在手術門口和工作人員之間停滯的狀態似乎有些久,沈姝有些擔心,她站起身來,準備隨時走過去,然而有一道更快的身影先于她去解救了杜蘄。
“我來吧。”身后有另一道男聲響起來,然后聲音的主人從杜蘄手里接過筆,向醫護人員點頭解釋道:“我來簽字,我是王婧芬的丈夫。”
剛剛趕到的男人外套上有零星的雨漬,跟隨他的腳步一起來的,還有下雨天特有的涼意。顯然,他在歲月流逝中練就了凡事處變不驚的態度,哪怕在妻子被下病危通知的狀況下依然能努力保持冷靜,甚至能在簽完字之后安慰杜蘄:“王老師會沒事的,孩子。”
杜蘄聞言就笑了一聲,吐出來的話卻是說給自己聽:“我…又算什么孩子呢。”
他花了將近十年的時間,才對父母的離開和各自組建家庭而釋懷,但仍然會習慣性地減少和父母聯絡的頻率,除非真的必要,他也從來不會主動跟他們見面…除了血緣,他哪里算得上是王老師的孩子。
青春期是恨,不恨之后則是介懷,反正總能找到無數個借口。會打擾他們吧,會對他們造成不便吧,自己會尷尬吧。因此哪怕渴望著親情,他也扼住自己的手,從來不主動聯系他們。
他一直以為互不打擾才是最好,而那樣的想法讓他此刻反而更愧疚和自責。習慣久了其實是薄情,他大概一直是個不折不扣的混小子吧…
沈姝立在杜蘄面前,發現青年明明目視前方,但又似乎什么也沒入他的眼,就只是保持呆愣的狀態,侯在手術室門口,一動不動。
那雙昔日鎮定自若,又時常泛著笑意的眼睛,現在里面,什么情緒也沒有,就好像迷路了一樣,站在原地等著有人認領和…牽走。
青年這樣失魂的模樣,讓沈姝有些心尖發疼,忍不住想要牽他的手。
\"不要自責…誰都會有第一次。況且,她一定很想一起見見我們。\"有柔荑牽住杜蘄的手,那聲音里仿佛有溫柔的解藥。
很想見…我們?杜蘄自責的思緒被打斷,聽清楚那句話后的一秒,腦子里似乎有根弦松了下來,他瞬間松了一口氣,然后就看過去那只主動牽過來的手。
那只拽住自己的手是沈姝的。姑娘好像知道他在憂慮什么,那雙慣常清澈的眼里仿若有力量,執著地看著他,焦急又堅定。
“你要不要喝點水?”杜爸爸走過來,只是拍了拍杜蘄的肩。
沒錯,王老師一定很想要醒過來看看他們。側過身子接過來杜爸爸手中的那瓶水,杜蘄就握了握沈姝的手,好像在說服自己:“放心,我沒事。”
如果王老師能平安無事…青年的臉色沉重,眼中的擔憂還沒去掉,又重新染上了希望和決心,看起來倒是比剛才恢復了一點人氣。
沈姝抿了抿嘴,小心翼翼地問他:“要不要我陪你去旁邊坐一會兒?”
“…好。”
杜爸爸看著兩個年輕人相偎著一起坐下來,面上浮現一絲欣慰。他抬起手腕看了看時間,距離王老師進手術室已經過了一個鐘頭了。
希望王老師一定要好好堅持下來,這樣等她醒過來看到這樣的蘄蘄和陪著他的姑娘,一定會很高興的。
沈姝一直牽著杜蘄的手。青年的手掌很大她根本攏不住,于是干脆就拽著他的半個手掌,努力握緊,總覺得這樣就能傳遞給杜蘄一些力量和信心。
杜蘄沒說話,沈姝則是不知道說什么好,于是就低頭看著兩人相握的手出神,過了一會兒之后,她微微皺了皺眉。
自己的手實在又小又瘦,盡管有努力拽緊青年的手掌,但視覺上看起來就好像杜蘄的手掌被一只雞爪子扒住,寒磣不已,委實有些缺乏力量。
一只爪子不夠,兩只總行了吧…但似乎總還缺了什么?
幾秒后,杜蘄的手掌外側又加扒了沈姝的另一只手,然后沒過幾秒,就又有什么東西被偷偷塞進了青年的手掌。
一次兩次的,還不容易被察覺,次數多了之后就十分明顯,因為在沈姝多次的小動作之后,杜蘄的手掌內外實在被塞得有點滿滿當當。
真是想不注意都難。
青年不動聲色地低頭瞟了一眼,正巧撞到沈姑娘又塞東西進去的小動作,不由興味乍起。
姑娘偷偷摸摸地幾塞一抬眼,杜蘄于是就稍微配合著她的頻率,適時移開目光又移回來。她明顯有背著他行動的主觀意愿,但偏偏姑娘悄摸的動作沒有一點技巧,全都毫無防備,又光明正大地暴露在他眼皮底下。
那動作,就好像一只儲備好過冬糧食的倉鼠一樣,勤奮又笨拙…又冒著一絲傻氣。
沈姝還在源源不斷地從衛衣兜里往外拿東西。那動作又敏捷又迅速,剛開始還記得抬眼覷他兩
眼,但后來似乎是拿得太起勁,又或者因為他的視線避讓得實在太好,反正姑娘直接忘記了他的存在。
水果糖,大白兔,紫皮糖,太妃糖,棉花糖…真是“琳瑯”滿目。沈姝似乎是真的愛吃糖,光是她掏出來的糖果的顏色和種類都夠他數一陣子了。
杜蘄移開視線,手掌就微微動了一動,合在一起的掌心里的糖果就立刻互相摩擦,糖果們的外衣之間摩挲出來細碎的聲響。
沈姑娘嬌軀一震,青年的余光立刻瞟到,嘴角就忍不住上揚:“夠了,要放不下了。”
手掌滿滿當當被糖果塞滿,和被握緊以及姑娘努力想要傳達信心的各種感官相疊,竟然真的讓青年心理上如同崩了一根弦的壓力和緊張,迅速卸了下來。
他知道有人分擔有人陪,所以終于放心又信任。雖然陪著他的,是個又傻又可愛,讓他覺得哭的時候鼻尖可能會冒泡泡的小公主。
“啊!啊?”沈姝似乎才反應過來自己的小動作被發現了,又懵又迷茫地愣了幾秒,自動開始給自己想開脫的借口,她托起和杜蘄連在一起的手掌,似乎才想到要問一問杜蘄:“那裝不下了的話,你…要不要吃點?”
杜蘄看了眼姑娘直直盯著糖的眼睛,忍住笑:“是…你要不要吃點?”
“嗯…”沈姝見自己轉移注意力的意圖已經被識破,干脆耍起賴:“那我陪你吃個紫皮糖好了。”
她低眼看向自己的手移開后,青年滿滿露出來糖果的掌心,鄭重其事地挑了半天,拿出來一塊最順眼的紫顏色包裝的糖果。
吶,安慰杜蘄的重任就交給你了。
然后沈姑娘歡快地剝開那層薄薄的糖紙,將沒有紫皮的紫皮糖送到杜蘄嘴邊:“吶,等你吃完掌心的糖,王老師就會從手術室里出來了。”
杜蘄愣了足足有一秒,嘴巴卻已經下意識張開吃掉了那塊巧克力糖果。牙齒閉合,立刻咬開脆脆的巧克力糖衣,當下立刻發出來“沙沙”的聲音,咬開來后,里面是更濃郁的巧克力和著淡淡的奶味。
那顆咬開的糖果,每咀嚼一次,就有唾液在刺激下迅速分泌,不過一秒的時間,整個口腔都被甜味包裹起來,而味蕾還在不斷洗刷著新一層的甜蜜。
真是越吃越…甜蜜。杜蘄吃著沈姝剝給自己的那塊糖,終于反應過來。原來,她不是在故意犯傻,也不是在耍賴皮,而是在想要哄他?而道具則是…滿滿一掌心的糖果?
杜蘄心下微笑起來。不過,這種成年后,還被當成小孩子哄的感覺似乎也蠻不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