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上的歌手一曲唱罷, 摘下話筒,“老板說了,今兒選三位觀眾上臺唱歌, 甭管你唱的怎么樣, 敢上就給你免單, 哪位先來試試?”
喬安向嚴格擠擠眼, 攛掇說:“免單哎, 快上!”
“老板不是已經(jīng)免費送了嗎?”嚴格指了指桌上幾瓶啤酒。
“話是這么說,”喬安急了,“免費送跟免單哪能一樣, 免單還可以趁機宰他,點其他東西!”
嚴格扶額, “咱不差那幾個錢……”
話音剛落, 四下掌聲此起彼伏, 更有人吹起了口哨。兩人往舞臺方向看,一把吧臺椅不知什么時候被放置在舞臺中央, 歌手向臺下伸手,將一位年輕的短發(fā)女孩牽上舞臺。
底下一群男孩子緊跟著起哄,“女神”“女神”地叫著。
短發(fā)女孩接過歌手遞來的話筒,對他耳語幾句,登上舞臺, 落落大方地跟臺下的人揮手。她拍了拍話筒, 確定有聲音后, 開口說:“我是被他們硬推上來的, 唱得不好大家忍著點兒, 別打我。”
臺下沒人有反感的情緒,反倒覺得女孩有些可愛, 紛紛給了她鼓勵的掌聲。
待掌聲平息,女孩繼續(xù)說:“離畢業(yè)還有兩個月,像現(xiàn)在這樣跟同學一起聚會的機會可以說是少之又少。我本來想唱《常回家看看》來著,結果被他們給嘲笑了,”女孩輕笑,“那就自私一把,唱首歌給自己聽,也送給那個擦肩而過的他。順便提醒某些人,趕緊行動,別錯過。”
女孩的那群同學沒繼續(xù)起哄,各懷心事。
前奏響起,場內(nèi)燈光漸漸暗了,只留有兩道光束,從舞臺的兩端集中在女孩身上。女孩坐上吧臺椅,手置于膝蓋,跟著歌曲的節(jié)奏輕輕敲擊。
喬安轉(zhuǎn)頭看嚴格,嚴格隱約中似乎感受到了喬安的目光,雖仍目不轉(zhuǎn)睛望著短發(fā)女孩,卻在黑暗中準確無誤地握住了喬安的手。
“……
別聽我說,聽內(nèi)心呼喚
這是否想要的結果
別跟我說你情緣不死不活
隔著這人海相濡以沫
許過多少承諾,才懂得把握
情太深,想太多,才擦肩而過
什么都可以錯,別再錯過我
你在哪里,請跟我聯(lián)絡
……”
女孩的歌聲輕柔,在喬安的耳畔回蕩。
有人曾說,情歌之所以讓人動容,歌手的華麗演繹、旋律的跌宕起伏功不可沒,可聽歌人的有時關注的,往往只是其詞作代入感。
于是當回憶被牽動著翻涌,你便成了這首歌的主角。
喬安拭去眼角的淚,握著嚴格的手稍稍用了力氣。待他看過來,喬安吸吸鼻涕,問:“我哪天要是走丟了,你會找的到我嗎?”
嚴格笑得清淺,“我不會讓你走丟的。”
“萬一呢……”喬安不死心,追問。
嚴格斂眸,脈脈注視著喬安,語調(diào)低緩重復道:“我不會讓你走丟的。”
喬安噗嗤笑出聲,“好好好,你有低音炮你說什么都是對的。她快要唱完了,你趕緊上!”喬安還沒忘記逼嚴格去唱歌。
真不知有這么個摳門的女朋友是該高興還是頭疼。“好,我去唱。”嚴格起身,“你想聽什么?”
喬安仰臉望著他,癡癡地笑,“都可以。”
嚴格唇角勾起,輕吻了喬安,轉(zhuǎn)身往舞臺方向走。
短發(fā)女孩唱完,串場歌手還沒來得及邀請第二位,嚴格就已信步邁上了舞臺。
喬安坐在角落里,昏黃的燈光只能映出她模糊的輪廓。歌曲前奏一響,燈光徹底熄滅。
她的雙手緊緊絞在一起,直到骨節(jié)泛白,指尖因充血成了駭人的紫紅。
從一開始,喬安心中就已經(jīng)有了選擇。舞臺上那個散發(fā)著光芒的男人,他很美好,美好到讓喬安也有想自私一把的念頭。
什么不求天長地久只求曾經(jīng)擁有,什么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都是屁話,都是些虛偽的屁話。喬安幾乎已經(jīng)編排好她和嚴格的一生了,教自家孩子打醬油,護著任性的小姑子,跟婆婆沒事跳跳廣場舞,從結婚生子到執(zhí)手偕老,甚至連彌留的那刻,她一秒鐘都不想落下。
可這世上,不止是只有愛情啊。
出租車上的喬安終于壓抑不住情感,任由淚水奪眶而出,滾落在胸前。
她掏出手機,眼神失焦,顫抖的手幾乎按不住關機鍵。
司機師傅從后視鏡不時瞄幾眼,試探地問:“失戀了?”
淚腺早已不受控制,喬安強打著笑臉,揉揉眼,“海邊風大,有點過敏。”
師傅松了口氣。平時最怕載的就是失戀后情緒崩塌的年輕人了,因為他們要去的地方,搞不好就有可能是生命的終結處。前幾天工友還載了位要鬧著跳樓的,師傅至今心有余悸。
“過敏這事可大可小,要不要直接送你去醫(yī)院啊?”師傅建議。
車上播放的交通電臺傳來半點報時的聲音:FM978提示您,現(xiàn)在是北京時間,20點30分。隨即無縫接合上金主的廣告。
喬安嗡聲回答:“不用了,還是直接去尚東廣場,我有急事。”
車窗密閉,空氣漸漸渾濁。喬安有些昏沉,將車窗搖下一條縫隙,側過頭迎風吹著。
不消片刻,原本源源不斷的淚珠被止住,喬安的臉頰上只剩下兩道風干后的淚痕。
司機健談,總是要跟喬安說上兩句話。稍帶些方言的口音,跟她父親努力說普通話時的樣子很像,聽起來讓人沒由來覺得踏實。
交通電臺報完路況,音樂一首接一首進行放送。整點報時前,車子抵達了目的地。
“到了。”師傅提醒喬安。
喬安付了錢,說聲謝謝,下車。
師傅還是有些不放心,熄了引擎,在路邊多停留了幾分鐘。看到喬安挨著一位老人坐下,師傅這才重新跟著電臺音樂哼唱起來,發(fā)動引擎。
交通電臺整點報時的聲音響起:FM978提示您,現(xiàn)在是北京時間,21點整。
沒有廣告緊接上,電臺那邊像斷了線路一樣安靜。
師傅調(diào)節(jié)著聲音按鈕,嘀咕:“難道壞了?”
“嗡嗡嗡……”車內(nèi)有手機在震動,師傅摸出胸前口袋里的手機,并沒有任何來電。
震動的聲音沒有停下,師傅循聲往后座看,有手機躺在那里,發(fā)出藍盈盈的光。
肯定是剛剛那位客人落下的!
師傅慌忙下車,打開車門,俯身撿起手機。來電結束,屏幕上顯示有十幾條未接電話。
“還好沒走……”師傅慶幸,轉(zhuǎn)頭看向喬安與老人坐著的方向。
空無一人。
師傅撓撓頭,跑近了再三確認,順著花壇又溜達了一整圈,還是沒見著喬安的影子。
“可真是奇了怪了……”
師傅了車上。手機沒有密碼,他點開那些未接來電,來源都是同一人,想必跟失主關系親近,于是回撥了過去。
冗長的等待提示音后,那頭傳來機械的女性提示音:您撥打的用戶暫時無人接聽,請稍后再撥。
“師傅,去長安街嗎?”有人問。
“去!”師傅點頭,將手機放進口袋。
那就稍后再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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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安在無邊的黑夜中奔跑。
她總覺得前頭有人在叫她,快點,再快點,馬上就到了。
腳下步子越跨越大,接觸地面后彈起的幅度也越來越高,似乎再用力些,就能騰空而起。
直到腳下突然生出溝壑,將她吞沒。
鬧鐘聲響起。
喬安猛地睜開眼,心臟劇烈跳動。
她抓起枕側的手機,點亮屏幕。
2016年2月15日,9:00。
木然起身,赤腳走到洗手間。鏡中的她半邊臉變得紅腫,張開嘴,里頭那顆智齒已經(jīng)被拔掉了。
喬安退后兩步,倚著冰冷的墻壁,雙腿終于支撐不住她的身體。順著墻壁滑落到地上,她捂住自己的嘴,試圖擋住難以控制的嗚咽聲。
魏四時不知何時立在門邊,敲敲門,打了個哈欠,問:“怎么了?光聽聲音我還以為是小區(qū)里那幾條流浪狗開門進來了。”話說完,他覺得好笑,建國以后明明不準成精的。
等了幾分鐘,里頭沒有回應,魏四時又敲門,“對了,你怎么沒接那學長的電話啊?真的不打算去試試配音嗎?”
“不去。”她聲音冰冷。
“這么快拒絕,你不想知道那學長是誰?”魏四時問。
喬安開了門,把腫起來的半邊臉給他看,“我都這樣了,得養(yǎng)傷,就算他是吳彥祖,不去就是不去!”隨后把門砰地一聲甩上,抵在門后頭。
別再問了,再問下去,她不能保證不會去撥打那個熟記于心的號碼。
拔出的智齒在上牙床,傷口還在隱隱作痛,血塊止不住地往嘴里掉。要是拔個牙最后還鬧成大出血,那可就麻煩了。打發(fā)了魏四時,喬安簡單收拾幾下,打車去往吳醫(yī)生的診所。
簡單檢查后,吳醫(yī)生摘下手套,“你能有這種意識是好的,有些人寧愿自己在家百度也不愿找醫(yī)生問診。”他從藥柜拿出一盒膠囊,遞給喬安,“沒什么大問題,按說明書服用這盒藥,明天還不能止血的話再來檢查。”
喬安感激地笑笑,在前臺付了錢,走出診所。
馬路對面公交站臺廣告牌上顯示著《全民幸福》大金主——某男科醫(yī)院的宣傳海報,一臉溫婉賢良模樣的女人正伏在肌肉發(fā)達的男人胸前。畫面翻轉(zhuǎn),則是《音樂不眠》的宣傳海報。
喬安看著自己的名字出現(xiàn),嘴角輕彎。
路邊有出租車停下,司機伸頭,喊:“走不走?”
喬安點頭,鉆進副駕駛座。
“這么冷的天,等公交太受罪了。”司機說。
喬安回頭望向站臺,視線卻被停下的公交遮擋。
“有人喜歡搭公交省錢,有人喜歡搭出租省時間,不管怎么選,各有各的好。”喬安說。
“話是這么說,不過你看啊,這個公交……”
喬安沒再繼續(xù)關注司機的話,轉(zhuǎn)頭看著一旁川流的車輛。
車上的旅客不管懷揣何種目的,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都會選擇在某個地點停下。而這條看起來無限延展的路,或許在下個停靠點,便會跟其他路段交匯。
總有相遇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