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格記得第一次聽到喬安的聲音，是在大四那年某個秋日的傍晚。

校廣播站新進的學弟學妹們終于有了獨當一面的機會。放送里的那個女聲，溫柔細膩，話語間滿是謹慎小心，可總透著一股想要擺脫腳本的沖動。

矛盾，這是嚴格對她聲音的第一印象。

后來嚴格便外出實習了，等再有機會聽到校園廣播時，已然臨近畢業。

等畢業證的那段時間里，嚴格總能在傍晚時分聽到那個聲音。聲音仍然溫柔細膩，沒了幾個月前的青澀稚嫩，倒真有了些主播的樣子，不卑不亢、收放自如。

柔中帶剛，也不知道這個還算不算矛盾。

嚴格在心里笑著，原來她的聲音，不知不覺中已經在他心里某個角落，占據了一席之地。

舍友見他每天傍晚趴在陽臺聽廣播，還曾經打趣，說嚴格這家伙提前進入了老年生活。嚴格也只是笑，并不反駁。

當然，舍友里也有經驗豐富的哥們，特意幫嚴格去打聽了那個學妹的個人信息。

播音系二年級，喬安，膚白貌美氣質佳，只可惜是個彎的，據說她的好朋友也是個彎的，人以群分，消息應該錯不了。

哥們嘆著氣拍了拍嚴格的肩膀，“看來，現在好女孩也都有女朋友了。”

于是大學里唯一一次暗戀的萌芽，隨著畢業的來臨，進入了冬眠期。

直到上次校友會上遇到魏四時，無意間聽到喬安的名字，那顆縮回土里的種子，又開始蠢蠢欲動了。

真正開始試音之前，嚴格還是不免有些擔心。這畢竟是喬安從未接觸過的領域，即便他對喬安的聲音有信心，在電視劇配音這方面喬安的表現仍是個未知數。

從喬安開口配音的那一秒起，嚴格的心便懸到了嗓子眼。他緊緊盯著喬安的一舉一動，生怕她出一點紕漏，被外面那群雞蛋里挑骨頭的人抓住把柄。

當喬安念完最后一句臺詞，嚴格之前所有的顧慮也隨之完全打消了。嚴格在業內是出了名的吹毛求疵，也正因為如此，他每次的作品都能得到業內同行的認可，逐漸也被觀眾所熟知。以喬安的臺詞功底，雖然稱不上完美無缺，但糊弄外面那群人，綽綽有余。

喬安之前的注意力完全放在了配音上，沒想到嚴格離自己這么近。

他的面頰、下巴上雖然有細碎的胡渣，皮膚卻好到讓身為女人的喬安自卑，毛孔幾乎微不可見。古銅色的膚色，恰到好處地中和了他細膩的皮膚。

從側面看，嚴格的五官更顯立體。眉骨突出，鼻梁挺拔，深邃又不失凌厲的眼睛，薄唇微微抿著，臉頰上的酒窩若隱若現，可愛到讓人特別想伸手戳一戳。

嚶嚶嚶，反差萌！

想到男神的低音炮，喬安又咽了口口水，一陣心悸。

嚴格正跟外面的季成澤交換眼神，感受到了身旁人的視線關注后，轉過臉來，贊許地點了點頭。

喬安盯著嚴格的眸子，深不見底的漆黑，似乎有種無形的力量在牽引著，多看一秒，恐怕就要陷進去了。

喬安勾起嘴角做了個微笑的表情，臉卻紅到了耳根。她連忙別過頭，這才想起外面那群難伺候的大爺們。

果然，監制又先發話了。他大腹便便地往前走了兩步，說：“我認為這個配得不好。你們看那個角色的處境，出家了嘞，被趕出來了嘞！她對那個王爺肯定是又愛又恨，這么配明顯戲過了！”

話音剛落，坐在他一旁的人附和著贊同了幾句。

總導演翻了個白眼，冷笑一聲：“劇本都沒看全，角色性格你真的了解？”

監制支支吾吾地反駁：“我、我確實太忙了，沒時間完整地研讀劇本。”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但她配得不專業這很明顯，情感不到位！”

“人家眼淚都快出來了，這還不到位？”導演全程都在緊盯著電視，只聽得喬安聲音哽咽，他不經意看了一眼，發現喬安眼眶確實紅了。

“這段戲光有眼淚不行，除了愛，她還得表現出那種被趕出家門的恨！”監制分析得頭頭是道，喬安聽了都有點懷疑，她是不是真的沒處理好這段戲的情感部分。

導演把手中的咖啡放到了桌上，雙手交叉著枕在腦后，“拍這段戲的時候，我記得您不在吧？”

監制沒有回應，算是默認了。

“這個女二的角色，身上帶有明顯的封建氣息，加上她性格本就淡泊，不爭不搶，這是她的特點，也是她穿越前后所形成的反差的一個基點。她對那個王爺，還真不巧，只有愛，直到她死，也沒生出一絲一毫的您所謂的‘恨意’。老季，你說對不對。”導演說完這段話后，竟閉上了眼睛。

季成澤在他們唇槍舌戰的時候，早就不耐煩了，拿起手機刷了會兒微博，聽到導演要給他挖坑跳，只能感嘆自己交了個損友，避重就輕地回答：“你們片方統一意見就行了，問我也沒用。后期款項撥了多少你們也清楚，拖著也可以，記得給我加勞務。”

喬安在電臺時也會出去跑，給節目拉贊助。通常情況下，給錢的都是大爺，只要不違背臺里的規定，基本都是讓干什么就得干什么，沒人敢說個“不”字。人家紅色鈔票一張張可不是白給的。

可外頭那個季成澤，漫不經心地跟片方要勞務費，那種理直氣壯的樣子，就像地主到貧下中農家收余糧一樣，還真是新鮮。喬安腦海里頓時冒出了季成澤帶著瓜皮帽討債的形象，現場儼然變了一番場景，成了貧下中農斗地主。

喬安耳邊仿佛已經開始回響起打斗地主時歡快的音樂聲了。

王炸！

我就剩一張牌了！

想到這兒，她低下頭，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笑什么？”嚴格有些不明所以，低聲詢問道。

喬安忍住笑意，回答說：“沒什么，只是覺得這位配音導演，很有個性。”

“是啊，他這種我行我素的性子，在圈里的確少見。”嚴格若有所思地望著玻璃外頭的季成澤。

對于季成澤的能力，圈內同行都是有目共睹。可出了這個圈子，在大部分旁觀者眼中，季成澤只是個拼爹的富二代，不過爾爾。

于是，季成澤索性表現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上下班毫不避諱地開著他的帕加尼Huayra，任由外人評說。

他的灑脫，正是嚴格一直欣賞的。

“嚴格學長？嚴格學長？”

嚴格的思緒被喬安的聲音所打斷。轉過頭，喬安正茫然地看著自己。嚴格笑了笑，說：“叫我嚴格就好。”

“好，嚴格。”這好像是喬安第一次直接叫他的名字，她頓了頓，繼續問：“像這個長度的劇集，你一般要配多久能完成？”

嚴格回答：“十六集的話，大概兩天。”

喬安張大了嘴，一集電視劇的時長在四十分鐘，十六集的話連續配十個小時才能完成，還是在不出錯的情況下。加上前期過戲，怎么想兩天完成都有些不可能。

“有些前輩一天就可以完成。”嚴格挑了挑眉，補充道。

喬安甩了甩頭，“你們太可怕了……”

“通常情況下咱們配音演員是從中午十二點工作到晚上十二點，連續兩天配完其實不算快了。”嚴格說。

咱們？喬安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嚴格他這是已經把她當做專業配音演員來看待了？

喬安抿抿嘴，小心翼翼地問：“我在電臺的工作大概晚上九點鐘就要過去，這樣會有影響嗎？”

配音導演如果站在劇集的角度，肯定不會用喬安這種存在時間沖突的人，剛剛對配音發生了點興趣，難道喬安只能眼睜睜看著機會溜走了？

沒等嚴格回答，喬安連忙拍著胸脯保證說：“不過我可以早點過來，從早晨九點到晚上九點，連續十二個小時沒問題的！”

嚴格之前看過劇本，喬安的那個角色不出半天就可以搞定，就算再慢也不會花費十小時以上。看著喬安這副信誓旦旦的嚴肅模樣，嚴格突然想逗逗他，同樣嚴肅地回應說：“工作時間都得聽導演季成澤的安排，恐怕他不會答應你提前過來。”

聽了嚴格的回答，喬安不免有些失落，“哦”了一聲，便又垂下了頭，鼓著嘴生自己的悶氣。

嚴格看她情緒有了變化，有些后悔自己對她的捉弄，正想說明實情，卻見喬安又猛地抬起了頭，勾起嘴角笑著說：“還是很謝謝你推薦我過來試音，配音工作真的很有趣，只可惜……”她沒有完成最后那句話，輕輕聳了聳肩。

盡管她想盡力隱藏，可眼神里的牽強，最終還是出賣了她。

“季成澤不是不通情理的人，放心。”

嚴格不知怎么，看著喬安的可憐模樣，心里愈發愧疚。在安慰完她之后，突然很想伸手，輕輕摸摸她的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