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洛回來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借著月色,他遠遠看見遲楓坐在小屋門口等自己,連忙快跑了幾步來到遲楓面前。
“太好了,你還在。抱歉,走得太倉促了。”獨角獸對遲楓露出一個疲憊的微笑,在皎潔的月光下,他雪白的皮毛更加瑩亮通透,仿佛稀世珍寶。
伊洛示意遲楓到自己身邊來。在他后背上,除了從診室帶走的急救箱,還多出一個袋子。遲楓將袋子取下來打開,看到里面裝滿了漿果和干果。
“給你找了一些食物。村子里的谷物不多,我沒能拿到,抱歉。如果你想吃肉的話……悄悄捉些兔子山雞躲起來吃,不要讓其他村民看見就好。每個物種的習性不同,獵人不可能一直吃素食,我能理解,不會告發你的。”獨角獸一邊耐心地解釋,一邊走進漆黑一片的小屋,他熟練地從柜子里取出火柴,點亮了木桌上的半截蠟燭。
暖融融的光亮頓時驅散了小屋中的黑暗,從遲楓的角度看過去,那一團橙紅色的燭光正好跳躍在獨角獸的尖角上,為伊洛那原本就美麗無比的臉頰勾勒出一些恰到好處的陰影,讓他更為英武帥氣。
沒有誰不想親近美好的事物,遲楓不禁湊到獨角獸身邊來。
真美啊,無論從多么近的距離凝視他,他都美得讓人心驚。遲楓忽然理解了那匹謊稱自己生病的棗紅色小母馬。
“……不吃點東西嗎?不合口味?還是吃一些吧,然后早點休息,你的傷需要靜養。”獨角獸輕輕蹭了蹭遲楓的頭頂,帶他往藤床那邊走,“蠟燭不太純凈,雜質燃燒時會發出味道,我們離遠一些,免得影響了心情。”
遲楓簡直要為這份善解人意而流淚了。他大著膽子輕輕撫了撫獨角獸的鬃毛,關切道:“你看上去很累,需要吃什么嗎,我幫你拿。或者,有什么需要我幫忙的嗎?”
伊洛似乎有些驚訝,他可能是太累了,連驚訝的表情在遲楓看來都顯得異常疲倦,然后他又露出一個笑容,濕漉漉的大眼睛映著燭火,像兩盞用來祈福的水燈。
“你真的是獵人嗎?太溫柔了,我都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你了。”他的聲音沉緩而悅耳,讓遲楓有一瞬間的失神,遲楓想,這樣的聲音就適合在月光下聆聽,親切又高潔,像天使的頌歌。
“謝謝,不用管我,我有點挑食,只吃得下冰泉水灘的白茅草。”說到這兒,獨角獸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他遲疑了一下,問,“你身體還好嗎?”
“好多了,謝謝你的治療。”
“如果可以的話,能不能幫我揉一下后背,就是肩胛兩側的地方,可能因為今天負重太久,又疼起來了。”伊洛小心翼翼地提著要求。
“當然,當然可以。”遲楓甚至有幾分雀躍,能為這么純潔美麗的獨角獸做一些事,這讓他心里充盈著滿足感。
他靠近伊洛身邊,伸出手輕輕揉捏著伊洛的肩背部。
“是這里嗎?”遲楓輕聲詢問,確認著位置。
“嗯,辛苦了。”伊洛俯下身子,盡量讓遲楓不用費力就能夠到他的身體,“作為一只獨角獸,我好像太高大了,這帶來了許多麻煩事。謝謝你。”
“其實……”遲楓試著建議,“你可以臥在地上,正好休息一下。”
伊洛立刻采納了這個意見,他屈起四蹄,順從地臥坐在遲楓身前。遲楓忙不迭半跪下來,極盡溫柔地替他按摩酸痛的部位。一人一獸,相互依偎,親密無間。
遲楓忽然無比感激這漏風漏雨的屋頂。此刻,月光灑在他和伊洛身上,烘托出了一種祥和而迷離的氣氛。高貴卻溫柔的獨角獸,和被靈獸俘獲了內心的獵人。這場景太美妙了,簡直可以直接框進壁畫里。
他怕打破這氛圍,甚至不忍心說話。但伊洛像是怕他無聊,開始講今天的事情。
“你知道高樹熊嗎?”
遲楓茫然地搖搖頭。
“嗯,據說在其他地方很少能見到他們。高樹熊也很挑食,只吃紋樹的葉子,所以就聚集在這附近了。是一種群居動物,很團結,大部分時候能跟我們和平共處,互惠互利。不過,像今天這樣的摩擦也時不時來一場。”
這段話遲楓聽得稀里糊涂,為什么只吃紋樹葉子的高樹熊會聚集在這里,他們和村子的動物如何互利互惠,今天又是為什么產生了摩擦。最重要的是,他們兩個族群之間的沖突,就是任務中提到的族群戰爭嗎?
“呵呵。”一直沒有出聲的高宇忽然發出冷笑,讓遲楓手上給伊洛按摩的動作僵了一下。
“你竟然還能想起任務的事。”高宇說,“先聲明,我不是在吃一只獨角獸的醋,但是你的心理和行為都讓我覺得自己十分多余。我一直以為竹馬比不過天降是作者們為了劇情沖突而故意設置的橋段,現在看來,藝術果然是源于生活。”
“呃……消消氣,消消氣。”遲楓連忙賠笑,“我怎么能愛上一只獨角獸呢,對吧?”
聽了這話,高宇更生氣了,甚至生氣到想要自爆來成全這份跨越物種的傾慕之情。
“我應該慶幸,這是一只獨角獸,對吧?”他反問。
“我們應該慶幸,這是一只愿意向我介紹情況的、友善的獨角獸,還是我們要幫助的隊友。”遲楓誠懇認真地說。
高宇懶得反駁遲楓的狡辯,但他翻了翻自己查到的資料,又很無奈,關于這個世界的信息他僅找到寥寥幾行,毫無用處,只靠這些資料是不可能完成任務的,更何況這只獨角獸恰是任務中的關鍵人物。高宇只好妥協,默許自己的戀人去跟這只靈獸套近乎。
遲楓提了不少問題,伊洛聽后很是驚訝,不過他馬上流露出一種恍然大悟的神色,溫柔地蹭了蹭遲楓的臉頰。原來,伊洛認為遲楓是在受傷時磕到了腦袋,所以喪失了一部分記憶,連這些最基礎的常識都忘記了。他用一種向小孩子講解知識的口吻回答遲楓的問題,每提到一個新的名詞,都耐心地詢問遲楓是否需要解釋。
遲楓感動得快要哭出來。
這片森林被人類稱作大密林,因為其中有許多奇怪而危險的動物,又恰好在圣山莫勒山腳下,所以一向被認為是禁地,輕易沒有人敢來到這里——除了那些為了金錢不惜挺身涉險的獵人。
人類大都選擇密林邊緣的那條大路通行,那條路直通向圣山山腳下的神殿,是朝圣者們的必經之路。據說神明喜愛紋樹,用新鮮的紋樹枝葉敬奉神可以討神明的歡心,所以差不多每個朝圣的人都會攜帶大捧的紋樹枝。而本地的水土恰好適合紋樹生長,久而久之,從朝圣者們手捧的枝葉上灑落的種子在這里生根發芽,沿著朝圣之路,在大密林的外側生長出一大片連綿不絕的紋樹林。有趣的是,朝圣路上的紋樹林越繁茂,朝圣者們越相信神明對于這種樹木的喜愛,所以他們更加狂熱地將紋樹枝葉貢獻給神。圣山腳下的紋樹他們不敢折損,用來供奉的樹枝都是他們一路從家鄉帶來的,所以,這里的紋樹無人砍伐卻一直在生長新苗,越長越多,吸引了專以紋樹葉為食的高樹熊前來定居。
雖然人類對大密林敬而遠之,不過,據伊洛說,大密林里地形復雜道路曲折容易迷路是真的,但并沒有什么危險的動物,因為這里沒有土著動物族群,最大的動物群落其實就是他們的村子,而村子里,客觀來講,老弱病殘居多。這些動物大多遠道而來,像那些不遠萬里前來朝奉圣山的人類一樣,他們聚集在圣山腳下的密林深處,是為了獲得神明的庇佑,或者說得直白一點,大部分動物是想通過近距離的接觸,沾染一些圣山的神力,實現自己的心愿。
“這里很多動物都有殘疾,比如有一只可憐的平原狼,叫做烏蒙,他從極北的地方一路跋涉到這里,只是為了治好自己的腿。還有一只鹿,名叫安娜,像我一樣,她全身上下也是雪白的,她一直生不出孩子,來這里就是想實現自己做媽媽的愿望。”
說到這些事,伊洛有些許動情,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緩緩垂下,像扯下了一層薄紗,牽動了遲楓心底無盡的愁緒。
“那你呢?你有什么心愿嗎?”他不禁輕聲問。
“我?”獨角獸呆了一瞬,“我不知道……我像你一樣,受了傷,被從冰泉水灘救回來,以前的事都忘記了。村長收容了我,我就在這里住下來,幫大家看病。”
見遲楓不說話,伊洛以為是自己提起失憶這件事引得他難過,便安慰道:“別灰心,也許以后能想起來呢,我也希望有一天能想起自己過去的事情。”
遲楓在思考的當然不是這些,他疑惑地問:“可是,獨角獸是很稀有的動物吧,沒有誰來找過你嗎?一點消息都沒有?”
伊洛驚訝:“獨角獸不稀有啊!有好幾個地方都有獨角獸分布,北方、東方都有,不過族群都很小,離這里也都很遠。”
遲楓看著他瞪大眼睛認真解釋的樣子,笑了:“你忘了自己的事,這些知識倒是記得很清楚,救治病人的醫術也沒忘記。”
“唉,現實總是這樣呢。忘掉了不該忘的,記著不該記的。”伊洛無奈地嘆了口氣,像是在真心感慨,又像是在開玩笑哄遲楓開心。
最后,他們談到了高樹熊與村民之間的沖突。平時,那些居住在密林邊沿高大紋樹上的小動物會幫助村民警戒和瞭望,防備偶爾前來的獵人。而村民則幫助這些體型嬌小又不愛運動的高樹熊從冰泉水灘打一些飲用水回來——除了吃紋樹葉,他們還需要直接飲水,特別是在雌性的孕期和哺乳期,但好在整體需求量不多。兩方的沖突通常是因為水源引起的,高樹熊質疑水不夠干凈,而村民則覺得對方又饞又懶,自己不付出勞動卻吹毛求疵。今天也是由一場口角之爭發展成了群架互毆。
月光依舊皎潔,兩人聊完天,準備各自休息,這時,屋外忽然閃過一道黑影。
“什么東西!”遲楓警惕地跑到門口查看情況,然而屋外毫無異樣,除了近處的草藥和遠處的森林,遲楓沒有發現任何其他東西。
“不必擔心,您回來休息吧,”伊洛叫遲楓回來,然后他提高了一些嗓音,朝著屋頂喊道,“查爾斯先生,不要再偷喝我的止咳藥水了,你喝得太多了,這樣對健康沒有好處。”
像是在回應他似的,屋頂傳來一聲慵懶的貓叫。
聞聲,獨角獸搖搖頭,不再多說什么。
待那只年邁的黑貓離開之后,伊洛告訴遲楓,黑貓查爾斯年紀大了,經常生病,上次感冒咳嗽,伊洛給他喝了一些止咳藥水,結果他對這種甜蜜的糖水上了癮,隔三差五就來診室偷喝,怎么勸都不聽,讓伊洛很是頭痛。
“后來,我就做了一些假的藥水,用甘梅果的汁水調了一些湯劑,放在顯眼的地方,把真正的藥水藏在了柜子里。”伊洛無奈地微笑著,“雖然我也不想這樣,可怎么能讓老查爾斯喝那么多止咳藥呢,真的會損害身體啊。”
遲楓看著他糾結的表情,想,為了村民的健康,這只獨角獸真是操碎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