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吾人以肉眼對著社會,好象一個混沌世界,熙熙攘攘,不知爲(wèi)著何事這般忙碌。記得從前不曉得哪一個皇帝南巡時節(jié),在金山上望著揚子江心多少船,問個和尚,共是幾船?和尚回說,只有兩船:一爲(wèi)名,一爲(wèi)利。我想這個和尚,一定是個肉眼。人類自有靈魂,即有感覺;自有社會,即有歷史。那歷史上的方面最多,有名譽的,有痛苦的。名譽的歷史,自然興興頭頭,誇著說著,雖傳下幾千年,祖宗的名譽,子孫還不會忘記。即如吾們老祖黃帝,當(dāng)日戰(zhàn)勝蚩尤,驅(qū)除苗族的偉績,豈不是永遠紀念呢!至那痛苦的歷史,當(dāng)時接觸靈魂,沒有一個不感覺,張拳怒目,誓報國仇。就是過了幾百年,隔了幾百代,總有一班人牢牢記著,不能甘心的。我常常聽見故老傳聞,那日滿洲入關(guān)之始,亡國遺民起兵抗拒的原也不少;只是東起西滅,運命不長,後來只剩個鄭成功,佔領(lǐng)廈門,叫做思明州,到底立腳不住,逃往臺灣。其時成功年老,曉得後世子孫也不能保住這一寸山河,不如下了一粒民族的種子,使他數(shù)百年後慢慢膨脹起來。列位想這種子,是什麼東西?原來就是秘密會社。成功立的秘密會社,起先叫做“天地會”,後來分做兩派:一派叫做“三合會”,起點於福建,盛行於廣東,而膨脹於暹羅、新加坡、新舊金山檀島;一派叫做“哥老會”,起點於湖南,而蔓延於長江上下游。兩派總叫做“洪幫”,取太祖洪武的意思,那三合亦取著洪字偏旁三點的意思。卻好那時北部,同時起了八卦教、在理會、大刀小刀會等名目,只是各派內(nèi)力不足,不敢輕動。直到西曆一千七百六十七年間,川楚一面,蠢動了數(shù)十年,就叫“川楚教匪”。教匪平而三合會始出現(xiàn)於世界。膨脹到一千八百五十年間金田革命,而洪秀全、楊秀清遂起立了太平天國,佔了十二行省。那時政府就利用著同類相殘的政策,就引起哥老會黨,去撲滅那三合會。這也是成功當(dāng)時萬萬料不到此的。哥老會既撲滅了三合會,頓時安富尊榮,不知出了多少公侯將相,所以兩江總督一缺,就是哥老會用著幾十萬頭顱血肉,去購定的衣食飯碗。凡是會員做了總督,一年總要貼出幾十萬銀子,孝敬舊時的兄弟們,不然他們就要不依哩。然而因此以後,三合會與哥老會結(jié)成個不世之仇,他們會黨之人出來也不立標(biāo)幟,醫(yī)卜星相江湖賣技之流,趕車行船驛夫走卒之輩,煙燈飯館藥堂質(zhì)鋪等地,掛單雲(yún)遊衲僧貧道之亞,無一不是。劈面相逢,也有些子儀式、幾句口號,肉眼看來毫不覺得。他們甘心做叛徒逆黨,情願去破家毀產(chǎn),名在哪裡?利在哪裡?奔波往來,爲(wèi)著何事?不過老祖?zhèn)飨逻@一點民族主義,各處運動,不肯叫他埋沒永不發(fā)現(xiàn)罷了。如此看來,吾人天天所遇的人,難保無英雄帝王俠客大盜在內(nèi),要在放出慧眼看去,或能見得一二分也未可知。方三合、哥老同類相殘的時候,歐洲大西洋內(nèi),流出兩股暗潮:一股沿阿非利加洲大西洋,摺好望角,直渡印度洋,以向廣東;一股沿阿美利加南角,直渡太平洋,以向香港、上海。這兩股潮流,就是載著革命主義。那廣東地方受著這潮流的影響最大,於是三合會殘黨內(nèi)跳出了多少少年英雄,立時組成一個支那青年會,發(fā)表宗旨,就是民族共和主義。雖然實力未充,比不得瑪志尼的少年意大利,濟格士奇的俄羅斯革命團,卻是比著前朝的幾社、復(fù)社,現(xiàn)在上海的教育會,實在強多!該黨會員,時時在各處偵察動靜,調(diào)查實情,即如此時赤雲(yún)在山口縣裁判所內(nèi)看見的陳千秋,此人就是青年會會員。
如今且說那陳千秋在未逃到日本之先,曾經(jīng)在會中擔(dān)任了調(diào)查江、浙內(nèi)情,聯(lián)絡(luò)各處黨會的責(zé)任,來到上海地方,心裡總想物色幾個偉大人物,替會裡擴張些權(quán)力。誰知四下裡物色遍了,遇著的,倒大多數(shù)是醉生夢死、花天酒地的浪子,不然便是膽小怕事、買進賣出的商人。再進一步,是王紫詮派向太平天國獻計的斗方名士,或是蔡爾康派替廣學(xué)會宣傳的救國學(xué)說。又在應(yīng)酬場中,遇見同鄉(xiāng)裡大家推祟的維新外交家王子度,也只主張廢科舉,興學(xué)堂;衆(zhòng)人驚詫的改制新教王唐猷輝,不過說到開國會,定憲法,都是些扶牆摸壁的政論,沒一個揮戈回日的奇才。正自納悶,忽一日,走過虹口一條馬路上一座巍煥的洋房前,門上橫著一塊白漆匾額,上寫“常磐館”三個黑字,心裡頓時記起這旅館裡,很多日本的浪人寄寓。他有個舊友叫做曾根的,是館中的老旅客,暗忖自己反正沒事,何妨訪訪他,也許得些機會。想罷,就到那旅館裡,找著一個僕歐似的同鄉(xiāng)人,在懷裡掏出卡片,說明要看曾根君。那僕歐笑了笑道:“先生來得巧,曾根先生才和一個朋友在外邊回來,請你等一等,我去回。”不一會僕歐出來,道聲“請”,千秋就跟他進了一個陳設(shè)得古雅幽靜的小客廳上,卻不是東洋式的。一個瘦長條子上脣堆著兩簇小鬍子的人,站起身來,張著滴溜溜轉(zhuǎn)動的小眼,微笑地和他握手道:“陳先生久違了!想不到你會到這裡,我還冒昧介紹一位同志,是熱心扶助貴國改革的俠士南萬里君,也是天弢龍伯的好友。先生該知道些吧!”千秋一面口裡連說“久仰久仰”,一面搶上客座和那人去拉手。只見那人生得黑蒼蒼的馬臉,一部烏大胡!身幹雖不高大,氣概倒很豪邁,回顧曾根道:“這位就是你常說起的青年會幹事陳青君嗎?”曾根道:“可不是?上回天弢龍伯住在這館裡時,就要我介紹,可惜沒會到。今天有緣遇見先生,也是一樣。你把這回去湖南的事可以說下去,好在陳先生不是外人。”千秋道:“天弢龍伯君,我雖沒會過,他的令兄宮畸豹二郎,是我的好友。他主張亞洲革命,先從中國革起,中國一克服,然後印度可興,暹羅、安南可振,菲律賓、埃及可救,實是東亞黃種的明燈。他可惜死了。天弢龍伯君還是繼續(xù)他未竟之志,正是我們最忠懇的同志。不知南萬里君這次湖南之行得到了什麼成績?極願請教!”南萬里道:“我這回的來貴國,目的專在聯(lián)合各種秘密黨會。湖南是哥老會老巢,我這回去結(jié)識了他的大頭目畢嘉銘,陳說利害,把他感化了。又解釋了和三合會的世仇,正要想到貴省去,只爲(wèi)這次出發(fā),我和天弢龍伯是分任南北,他到北方,我到南方。貴會是南方一個有力的革命團,今天遇見閣下,豈不是天假之緣嗎?請先生將貴會的宗旨、人物詳細賜教,並求一封介紹書,以便往聯(lián)合。”千秋聽了,非常歡喜,就把青年會的主義、組織和中堅分子,傾筐倒篋地告訴了他;並依他的要求,寫了一封切實的信。聲氣相通,山鍾互應(yīng),自然談得十分痛快。直到日暮,方告別出來。剛剛到得寓所,忽接到本部密電,連忙照通信暗碼譯出來,上寫著:
上海某處陳千秋鑑:新加坡裘叔遠助本會德國新式洋槍一千桿,連子,在上海瑞記洋行交付。設(shè)法運廣。汶密。
千秋看畢,將電文燒了,就趕到瑞記軍裝帳房,知道果有此事。那帳房細細問明來歷,千秋一一回答妥當(dāng),就領(lǐng)見了大班,告訴他裘叔遠已經(jīng)託他安置在公司船上,只要請千秋押往。千秋與大班諸事談妥,打算明日坐公司船回廣東。恰從洋行內(nèi)走出來,忽見門外站著兩個雄壯大漢,年紀都不過三十許,兩目灼灼,望著千秋,形狀可怕得很。千秋連忙低著頭,只顧往前走,已經(jīng)走了一里路光景,回頭一看,那兩人仍舊在後頭跟著走,一直送到千秋寓所,在人叢裡一混,忽然不見了。千秋甚是疑惑。在寓吃了晚飯,看著鐘上正是六點,走出了寓來,要想到虹口去訪一個英國的朋友,剛走到外白渡橋,在橋上慢慢地徘徊,看黃浦江的景緻。正是明月在地,清風(fēng)拂衣,覺得身上異常涼爽,心上十分快活。恰賞玩間,忽然背後飛跑地來了一人,把他臂膀一拉道:“你是陳千秋嗎?”千秋擡頭一看,彷彿是巡捕的裝束,就說:“是陳千秋,便怎麼樣?”那人道:“你自己犯了彌天大罪,私買軍火,謀爲(wèi)不軌,還想賴麼?警署奉了道臺的照會,叫我來捉你。”千秋匆忙間也不辨真假,被那人拉下橋來,早有一輛羅車等在那裡,就把千秋推入車廂。那人也上了車,隨手將玻璃門帶上,四面圍著黑色簾子,黑洞洞不見一物,正如牢獄一般。馬伕拉動繮繩,一會兒風(fēng)馳電卷,把一個青年會會員陳千秋,不知趕到哪裡去了。
誰知這裡白渡橋陳千秋被捕之夜,卻正是那邊廣東省青年會開會之時。話說廣東城內(nèi)國民街上,有一所高大房屋,裡頭祟樓傑閣,好象三四造,這晚上坐著幾十位青年志士,點著保險洋燈,聽得壁上鐘鳴鐺鐺敲九下,人叢裡走出一人,但見跑到當(dāng)中的一張百靈臺後,向衆(zhòng)點頭,便開口道:
我熱心共和、投身革命的諸君聽著!諸君曉得現(xiàn)在歐洲各國,是經(jīng)著革命一次,國權(quán)發(fā)達一次的了!諸君亦曉得現(xiàn)在中國是少不得革命的了!但是不能用著從前野蠻的革命,無知識的革命。從前的革命,撲了專制政府,又添一個專制政府;現(xiàn)在的革命,要組織我黃帝子孫民族共和的政府。今日查一查會冊,好在我們同志亦已不少,現(xiàn)在要分做兩部:一部出洋遊學(xué),須備他日建立新政之用;一部分往內(nèi)地,招集同志,以爲(wèi)擴張勢力,他日實行破壞舊政府之用。夏間派往各處調(diào)查運動員,除南洋、廣西、檀島、新金山的,已經(jīng)回來了,惟江、浙兩省的調(diào)查員陳千秋,尚未到來。前日有電信,說不日當(dāng)?shù)健4奖静浚蠹覜Q議方針。我想……
剛說到這裡,忽然外面走進一位眉宇軒爽、神情活潑的偉大人物,衆(zhòng)皆喊道:“孫君來說!孫君來說!”那孫君一頭走,一頭說,就發(fā)出洪亮之口音道:“上海有要電來!上海有要電來!”你道這說的是誰呢?原來此人姓孫,名汶,號一仙,廣東香山縣人。先世業(yè)農(nóng)。一仙還在香山種過田地,既而棄農(nóng)學(xué)商,復(fù)想到商業(yè)也不中用,遂到香港去讀書。天生異稟,不數(shù)年,英語、漢籍無不通曉,且又學(xué)得專門醫(yī)學(xué)。他的宗旨,本來主張耶教的博愛平等,加以日在香港接近西洋社會,呼吸自由空氣,俯瞰民族帝國主義的潮流,因是養(yǎng)成一種共和革命思想,而且不尚空言,最愛實行的。那青年會組織之始,籌劃之力,算他爲(wèi)最多呢!他年紀不過二十左右,面目英秀,辯才無礙,穿著一身黑呢衣服,腦後還拖根辮子。當(dāng)時走進來,只見會場中一片歡迎拍掌之聲,如雷而起。演臺上走下來的,正是副議長楊雲(yún)衢君。兩邊卻坐著四位評議員:左邊二位,卻是歐世傑、何大雄;右邊也是二位,是張懷民、史堅如。還有常議員、稽察員、幹事員、偵探員、司機員,個個精神煥發(fā),神采飛揚,氣吞全球,目無此虜。一仙步上演臺,高聲道:“諸君靜聽上海陳千秋之要電!”說罷,會衆(zhòng)忽然靜肅,雅雀無聲,但聽一仙朗誦電文道:
午電悉。軍火妥,明日裝德公司船,秋親運歸。再頃訪友過白渡橋,忽來警察裝之一人,傳警署令,以私運軍火捕秋。……
會衆(zhòng)聽到此句,人人相顧錯愕。楊雲(yún)衢卻滿面狐疑,目不旁瞬,耳不旁聽,只擡頭望著一仙;史堅如更自怒目切齒,頓時如玉之嬌面,發(fā)出如霞之血色。一仙笑一笑,續(xù)念道:
……推秋入一黑暗之馬車,狂奔二三裡,抵一曠野中高大洋房,昏夜不辨何地。下車入門,置秋於接待所,燈光下,走出一雄壯大漢。秋狂惑不解。大漢笑曰:“捕君誑耳!我乃老會頭目畢嘉銘是也。”
一仙讀至此,頓一頓,向衆(zhòng)人道:“諸君試猜一猜,哥老會劫去陳君,是何主意!”歐世傑、何大雄一齊說道:“莫非是劫奪新辦的軍火嗎?”一仙道:“非也,此事有絕大關(guān)係哩!”又念道:
尾君非一日,知君確係青年會會員,今日又從瑞記軍裝處出,故以私運軍火僞爲(wèi)捕君之警察也者,實欲要君介紹於會長孫一仙君,爲(wèi)哥老、三合兩會媾和之媒介。
哥老、三合本出一源,中以太平革命之役頓起釁端,現(xiàn)在黃族瀕危,外憂內(nèi)患,豈可同室操戈,自相殘殺乎?自今伊始,三會聯(lián)盟,齊心同德,漢土或有光復(fù)之一日乎?
願君速電會長,我輩當(dāng)率江上健兒,共隸於青年會會長孫君五色旗之下,誓死不貳。秋得此意外之大助力,欣喜欲狂,特電賀我黃帝子孫萬歲!青年會萬歲!青年會會長孫君萬歲!
一仙將電文誦畢道:“哥老會既悔罪而願投於我青年會民族共和之大革命團,我願我會友忘舊惡、釋前嫌,以至公至大之心歡迎之。想三合會會長樑君,當(dāng)亦表同情。諸君以爲(wèi)如何?”衆(zhòng)人方轉(zhuǎn)驚爲(wèi)喜的時候,聽見此議,皆拍掌贊成。忽右邊座中一十四歲的美少年史堅如,一躍離座,向?qū)O君發(fā)議道:“時哉不可失!願會長速電陳君,令其要結(jié)哥老會,剋日舉事於長江!一面遣員,約定三合會及三洲田虎門、博羅城諸同志同時並起。堅如願以一粒爆裂藥和著一腔熱血,拋擲於廣東總督之頭上。霹靂一聲,四方響應(yīng),正我漢族如荼如火之國民,執(zhí)國旗而跳上舞臺之日也。願會長速發(fā)電!”一仙道:“壯哉轟轟烈烈革命軍之勇少年!”楊雲(yún)衢道:“願少安勿躁!且待千秋軍火到此,一探彼會之內(nèi)情,如有實際,再謀舉事。一面暗中關(guān)會三合會,彼此呼應(yīng),庶不至輕率僨事。”一仙道:“沉毅哉!老謀深算,革命軍之軍事家!”歐世傑道:“本會經(jīng)濟問題近甚窘迫,宜遣員往南洋各島募集,再求新加坡裘叔遠臂助。內(nèi)地則南關(guān)陳龍、桂林超蘭生,皆肯破家效命,爲(wèi)革命軍大資本家,毋使臨渴而掘井,功敗垂成!”一仙道:“周至哉!綢繆慘淡之革命軍理財家!哈!哈!本會有如許英雄崛起,怪傑來歸,羽翼成矣!股肱張矣!洋洋中土,何患不雄飛於二十世紀哉!自今日始,改青年會曰興中會。革命謀畫,俟千秋一到,次第佈置何如?”衆(zhòng)皆鼓掌狂呼道:“興中會萬歲!興中會民族共和萬歲!”一仙當(dāng)時看看鐘上已指十一下,知道時候晚了,即忙搖鈴散會,自己也就下臺出去。各自散歸,專候千秋回到本部,再議大計。過了五六日,毫無消息。會友每日到香港探聽,德公司船來了好幾只,卻沒千秋的影。大家都慌了。發(fā)電往詢,又恐走漏消息,只好又耐了兩日,依然石沉大海。
這日一仙開了個臨時議會,籌議此事,有的說應(yīng)該派一偵探員前往的;有的說還是打電報給那邊會裡人問信的;有的說不要緊,總是爲(wèi)著別事未了,不日就可到的:議論紛紛。一仙卻一言不發(fā),知道這事有些古怪:難道哥老會有什麼變動嗎?細想又決無是事。正在摸不著頭,忽見門上通報道:“有一位外國人在門外要求見。”衆(zhòng)皆面面相覷。一仙道:“有名片沒有?”門上道:“他說姓摩爾肯。”一仙道:“快請進來!”少間走進一個英國人來,見是一身教士裝束,面上似有慌張之色,一見衆(zhòng)人,即忙摘帽致禮。一仙上前,與他握手道;“密斯脫摩爾肯,從哪裡來?”那人答道:“頃從上海到此。我要問句話,貴會會友陳千秋回來了沒有?”一仙一愣道:“正是至今還沒到。密斯脫從上海來,總知道些消息。”摩爾肯愕然道:“真沒有到麼?奇了,難道走上天了?”一仙道:“密斯脫在上海,會見沒有呢?”摩爾肯道:“見過好幾次。就爲(wèi)那日約定了夜飯後七點鐘到敝寓來談天,直等到天亮沒有來。次日去訪,寓主說昨天夜飯後出門了,沒有回寓。後來又歇兩天去問問,還是沒有回來,行李一件都沒有來拿。我就有點詫異,四處暗暗打聽,連個影兒都沒有。我想一定是本部有了什麼要事回去了,所以趕著搭船來此問個底細。誰知也沒回來,不是奇事麼?”一仙道:“最怪的是他已有電報說五月初十日,搭德公司船回本部的。”摩爾肯忽拍案道:“壞了!初十日出口的德公司船麼?聽說那船上被稅關(guān)搜出無數(shù)洋槍子彈,公司裡大班都因此要上公堂哩!不過聽說運軍火的人一個沒有捉得,都在逃了。這軍火是貴會的麼?”於是大家聽了,大驚失色。一仙嘆口氣道:“這也天意了!”停一回道:“這事必然還有別的情節(jié),要不然,千秋總有密電來招呼的。本意必須有一個機警謹慎的人去走一趟,探探千秋的實在消息纔好。”當(dāng)時座中楊雲(yún)衢起立說道:“不才願往。”摩爾肯道:“稅關(guān)因那日軍火的事情,盤查得很緊,倒要小心。”雲(yún)衢笑道:“世界哪裡有貪生怕死的革命男兒!管他緊不緊,幹甚事!”摩爾肯笑向一仙道:“觀楊君勇往之概,可見近日貴會團結(jié)力益發(fā)大了!兄弟在英國也組立了一個團體,名曰‘中文會’,英文便是FriendofChinaSociety,設(shè)本部於倫敦,支部於各國,遍播民黨種子於地球世界。將來貴會如有大舉,我們同志必能挺身來助的。”一仙道了謝。楊雲(yún)衢自去收拾行李,到香港趁輪船赴上海去了。一仙與摩爾肯也各自散去。
話分兩頭。且說楊雲(yún)衢在海中走不上六日,便到了上海。那時青年會上海支部的總幹事,姓陸,名崇溎,號皓冬,是個意志堅強的志士,和雲(yún)衢是一人之交。雲(yún)衢一上岸,就去找他,便寄宿在他家裡。皓冬是電報局翻譯生,外面消息本甚靈通,只有對於陳千秋的蹤跡,一點影響都探不出。自從雲(yún)衢到後,自然格外替他奔走。一連十餘日毫無進步,雲(yún)衢悶悶不樂。皓東怕他悶出病來,有一晚,高高興興地闖進他房裡道:“雲(yún)衢,你不要盡在這裡納悶了,我們今夜去樂一下子吧!你知道狀元夫人傅彩雲(yún)嗎?”雲(yún)衢道:“就是和德國皇后拍照的傅彩雲(yún)嗎?怎麼樣?”皓冬道:“他在金家出來了,改名曹夢蘭,在燕慶裡掛了牌子了。我昨天在應(yīng)酬場中,叫了她一個局,今夜定下一臺酒,特地請你去玩玩。”說著,不管雲(yún)衢肯不肯,拉了就走。門口早備下馬車,一鞭得得,不一會到了燕慶裡,登了彩雲(yún)妝閣。此時彩雲(yún)早已堂差出外,家中只有幾個時髦大姐,在那裡七手八腳地支應(yīng)不開。三間樓面都擠得滿滿的客,連亭子間都有客佔了,只替皓冬留得一間客堂房間。一個大姐阿毛笑瞇瞇地說道:“陸大少,今天實在對不起,回來大小姐自己來多坐一會兒賠補吧!”皓冬一笑,也不在意。雲(yún)衢卻留心看那房間,敷設(shè)得又華麗,又文雅,一色柚木錦面的大榻椅,一張雕鏤褂絡(luò)的金銅牀,壁掛名家的油畫,地鋪俄國的彩氈;又看到上首正房間裡已擺好了一席酒,許多客已團團的坐著,都是氣概昂藏,談吐風(fēng)雅。忽然飄來一陣廣東口音,雲(yún)衢倒注意起來。忽聽一個老者道:“東也要找陳千秋,西也要找陳千秋,再想不到他會逃到日本去!再想不到人家正找他,我們恰遇著他。”又一個道:“遇見也拿不到,他還是和天弢龍伯天天在一起,計議革命的事。”老者道:“就是拿得到,我也不願拿。拿了一個,還有別個,中什麼用呢!”雲(yún)衢聽了,喜得手舞足蹈起來,推推皓冬低聲道:“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皓冬道:“這一班是什麼人呢?讓我來探問一下。”說著,就向那邊房裡窗口站著的阿毛招了招手,阿毛連忙掀簾進來。正是:
薆雲(yún)攫去無雙士,墮溷重看第一花。
不知阿毛說出那邊房裡的客究是何人,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