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她的第二天，她又一次到了容府。

因爲有容汜的特許，她可以自由進出這裡。

豪華而又虛無的容府就像是一片靜謐卻又波瀾不起的瀚海，沉靜得讓人害怕驚濤駭浪的出現，讓人覺得心慌。那些緘默的重樓疊閣影子就是海底搖曳的孤獨的水草，在華麗中沉默百年。

“公子，這是我清晨採的藥熬成的湯，奶奶說這是土方子，希望對公子會有所幫助。”黑瘦的女孩端著一碗黑乎乎的藥給容汜，她一雙眸子清澈如當初。

“什麼東西？黑乎乎的，居然給汜爺喝。我怎麼知道這裡面沒有毒？”素蘭一臉厭惡的眼神，懶得將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那雙勾人的眸子一直停留在容汜身上。

“這……”神澈低下頭，正好瞥見自己腰間的一塊令牌。

那塊令牌已經沾滿了灰土，但是卻依稀可以看到乳青色的碧璽中間夾雜著絲絲縷縷的綠紋，卻看不見上面刻的字跡。

“罷了，不過是一碗藥，就算有毒，我這樣半死不活地躺著，倒不如試一試。”榻上的男子臉色依舊慘白無力，那雙黑眸中唯一閃爍著一星半點的希望都成了無妄。

“汜爺，這野丫頭片子來路不明，而且昨天還能私自闖入容府，幕後肯定有人幫助，萬一這碗藥有毒，您要是死了，妾身怎麼辦呀？”素蘭說到此處，連帶著哭腔，一字一句如泣如訴。

容汜面無表情地看著素蘭，突然間冷笑一聲，“咳咳……素蘭，退下。如果我死了，不就輪到你們分家產了嗎？”

如今，他誰都不能信任，他得了千金令的同時，也得到了一羣趨炎附勢，談吐名利的小人。如果可以相信，他能相信誰？如果一條垂死的命，換回一個信任的人，值得！

“神澈，我信你，希望你不要騙我。”容汜結果那碗藥，緩緩喝下。

藥汁的味道清涼中略微有一絲絲的苦感，碗底還有一些沒有溶掉的冰糖，喝下去越來越甜，彷彿是苦盡甘來。神澈見容汜把藥全部喝下去，笑逐顏開。

“咳咳，”容汜悶悶地咳了一聲，“可以告訴我，昨天你是怎麼進容府的？”

神澈一愣，如果她說是靠一塊令牌，他會信嗎？低下頭去，不說話。手中緊緊地抓住腰間的令牌，汗水一點一點地沁入銅質的令牌中。

容汜輕笑一聲，並不在乎神澈對他的隱瞞，“沒事，不說也可以。等到你想要對我說的時候，你自然會對我說的，我從不強迫別人。”

他，就像傳言中一樣，大氣，溫文爾雅，即使富可敵國也行事低調。但是，這次沒有說出來，殊不知，以後再也沒有機會了。

“多謝公子信任。”

“我也不知道爲什麼信任你，可能是因爲防備別人太久了，太希望有個人能推心置腹，所以就拿自己的命賭了一次。只不過，我運氣好，終於碰到了這樣的人。”

神澈看著容汜的笑容，只有他的笑容，纔會如此恬淡吧？

“以後記得多來這裡，如果不介意的話，可以搬到這裡住，我可以贍養你的奶奶。”容汜微笑著說道。

“不……”神澈突然間惶恐起來，“容公子，如果您還是待我那麼好，那麼這恩情我就報不清了！我不能一而再地接受您的幫助。”

容汜的笑容一僵，“如果恩報清了，你會如何？以後，我們就會形同陌路人？”這還不如不要報恩，讓你一輩子欠著。

“不，當然不是！我們還是可以相互信任，只是公子您身份高貴，像我這樣的人配不上您。”神澈的聲音如水晶般清爽透徹，那一絲絲的稚嫩不染塵的聲音讓人著迷。

他驟然間臉色乍變，呼吸急促，一陣咳嗽，最後帶了幾分怨氣似的，“像我這樣滿身銅臭，一身將入土的屍氣的人，怎如你一般絕塵清澈？”

“沒……其實，容公子在神澈的眼裡就是神，遙不可及的神。容公子溫柔、善良，而且能憑一人之力支撐起整個容家的興盛。三年內，成爲帝國首富，那都不是常人能辦到的。神澈答應，神澈以後會常來容府的。但是，容公子好像得的病，不止如此……”

“是哮喘，自小就有。每天的清晨都會一陣胸悶。”

兩人一談就是一整天，當入夜時，容汜問神澈的家在哪裡，神澈卻支支吾吾不肯說，彷彿是在隱瞞什麼。她答應容汜，改天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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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轉眼，就是一個月，誰也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容汜的病突然之間痊癒。

可是，他再也沒有見到那個眼神清澈的女孩，再也沒有聽見那些略帶稚氣的話語。他依舊還是像當初的千金公子一樣，守著他的千金令，守著他的空虛的萬貫家財。

可是，他卻總覺得少了些什麼。

容府還是像以往一樣，那些趨炎附勢的小姐們，總是給平日裡死寂如瀚海的容府，帶來外界的生氣。那些妖嬈女子用花樣繁複的修辭和尖利的嗓音，讚美容汜絕世的容貌，富可敵國的財力，含而不露的展現她們對於親近他的渴望。

一年過去，終於熬到了上元節。

神澈也沒有出現在容府，更多的則是那些所謂的“名門淑媛”。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金陵城秦淮兩岸燈如海，人如海。寶馬雕車香滿車，達官顯貴也攜帶家眷出門觀燈。而他，卻遣散了身邊的僕人，像一個失魂落魄般的檻外人一般，看著檻內的人的歡喜。

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他用他標準的淺笑，看著外面的歡喜交集。

“公子一個人出來嗎？”一聲泉水般清澈的聲音，帶了幾分難以脫離的稚氣，熟悉而又陌生，彷彿是兩年前的乾淨澄澈。

他四下望去，卻不見說話者的身影。

眼前的遊女們，一個個都是霧鬢雲鬟，戴滿了元宵特有的鬧蛾兒、雪柳，說說笑笑地走過，朝著他盈盈一笑，在她們走後，只有暗香浮動。

衆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一身水青色的襦裙，那個笑靨如花的女孩，越發顯得清秀，依舊。只是和當初相比，皮膚變得白皙了很多，人也高挑了些，只是還是和當初一般清瘦。

“公子怎麼一點都看不出高興？”

她看見容汜在笑，可是卻不覺得他快樂。

“高興，當然高興。”他露出一個如春風般和睦的笑顏。

神澈不懂，這樣一個神仙般的人物，爲什麼會如此，“如果公子不介意，神澈帶公子去吃元宵吧！公子是想吃實心的還是帶餡的？神澈最喜歡吃山楂餡的了！”

“那就山楂餡吧。”容汜很隨和，但是，正因爲他的隨和，纔會覺得他很難讀懂，他從不坦露自己的心思，而是跟隨著別人的喜好。

這是容汜第一次在外面的小攤上吃元宵。記得他小時候，都有人給他煮五彩元宵，無論是火候還是元宵都是一流的，可是，他卻覺得如同嚼蠟，沒有比現在吃的元宵更好吃了。

記憶中的，是最美的。失去的，永遠是最好的。

容汜剛吃完一碗元宵，上下打量了一番神澈，“幾歲了？”

“公子不記得了？”神澈略有一絲失望，“我們相差十一歲。”

容汜聽到了這句話，神色也略有一點感傷，“原來你已經十五了，而我……已經二十六了。的確是相差十一歲……”

“公子……”

“你奶奶可好？”

“她很好，最近天氣好，她每天閒著，一邊繡一些織品去賣，一邊曬太陽。其實，公子當初給的錢，如今還是剩下了些沒用完。”神澈說到這裡的時候眼中盡是歡快。

容汜打量著她，“怎麼還穿襦裙？如今都尚薄紗，要不我給你買一身？”

“不，不……”神澈忙擺手，一臉的著急，“公子不要拿神澈尋開心，那種薄紗穿著跟沒穿似的，公子還是留著給您的妾室吧……”

容汜見神澈這副模樣，一時覺得好笑，“呵呵，不過是開句玩笑，不要當真。只是罰神澈這兩年來都不曾帶容府來看我。”

“不是神澈不想來，可是看到容府進進出出的都是名門淑媛，我以爲公子就像不記得神澈的年歲一樣不記得神澈了。”

“神澈，不用在乎那些在容府進進出出的所謂‘名門淑媛’，我們是朋友，不用在乎這些的。”說罷，他從衣袖中拿出一個鑰匙，交到神澈的手中。

只有一半大小的金質鑰匙，做工粗糙。

“這是容家的金庫鑰匙，給你。我信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