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虛峰果真是天塹, 在接連數天風雪的洗禮之后,馬兒只跑到半山腰便再不肯前行,舒慕泠一向灑脫, 拍拍馬臀讓它自行回去, 然后開始徒步跋涉。
她也只是在信件中聽一位教眾一筆帶過, 說在玉虛峰發現了劍魔一族的遺跡, 然而只是遠遠瞧了一眼, 隨后就發生了雪崩,他逃走之后返回卻再也找不到蹤跡,以為只是幻覺。
舒慕泠沿著山道盤旋向上, 她不知為何這陡峭而繁雜的山間小徑她卻輕車熟路,仿佛走過無數遍。
茫茫白雪, 偶爾有些常青植物露出盈盈碧色, 分明是單調而枯燥的風景, 她卻覺得看不夠,且隱約覺得熟悉。
越往山峰走就越有一種魚入淺淵的舒適感, 風雪也小了一些,她干脆摘了風帽。
踏上山頂,風雪被繚繞的云氣代替,有淡淡的金色陽光穿透更高的云層落下,鋪灑在雪地上, 舒慕泠深一腳淺一腳的走著, 雪踩在腳下發出輕微的簌簌聲, 如同呢喃耳語, 只讓人覺得心曠而神靜。
不遠處有巨大的雪堆屹立如小山丘一般, 她愣一愣神,疾步走上前去, 伸手去翻弄雪堆。
雪埋得厚實,她翻了翻很吃力,忍不住拔出劍來用力一下一下的鏟雪。
動作笨拙,但是她卻執著的厲害,后來干脆脫了斗篷跪坐在地上,用力的想要將這雪堆挪開。
許久,日落西沉,淺色的余光投射在晶瑩剔透的冰墻之上,舒慕泠滿頭大汗,提劍的手低垂著微微發抖,她干脆扔下劍撲上前去飛快的用手扒拉著周邊的殘雪。
洞窟完完全全的暴露了出來,封住洞口的是一幢淺藍色的冰墻,厚而堅硬,如同一面鏡子,倒映出紅衣女子狼狽的模樣。
舒慕泠貪婪而急切的望著那幢半透明的冰墻,夕陽的光折射,如一道利劍般驟然間射入她的瞳孔,直達記憶的最深處。
她不顧一切的撲上去,玄冰的寒冷透過手心和薄薄的衣衫滲透進身體里,她卻仿佛感受不到,腦海里有零散的畫面飛快的閃過,越來越多,混雜在一起。
迷離微笑著的中原來客.......
迅速封凍的洞窟.......
奔走呼號的族人........
“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她空洞的睜大了一雙眼,陷入瞳孔中的,是冰墻另一頭,那無數冰凍著維持著生前最后模樣和姿態的人們。
“我不該把他帶進來......”她喃喃地說:“是我害了你們......我是劍魔一族的罪人啊......”她痛苦的抱住了自己的頭,順著冰墻一寸一寸的滑了下去。
倏忽間,腦海里劃過白衣劍客的模樣,溫柔的眉眼逆著光,沖她微笑著,淡色的嘴唇龕動,說些什么呢.......他伸出手按住了自己的發頂,溫暖的手心,和煦的力量,讓她昏昏欲睡了。
“師父......”她喃喃道:“是師父......”
記憶幾乎恢復了,劍魔一族是毀在她的手上的,如果不是她擅自做主帶進了一個中原人,父親不會暴怒,不會狠下心來冰封整個玉虛窟,最該死的是她,可她居然變成了唯一的遺孤。
如今想來,中原人的野心實在是可怕,覬覦力量的欲念十幾年一如今的從未變過,她笑了一聲,苦澀難當。
一陣風吹過,吹散了散碎冰雪,舒慕泠無意間垂首,她看見了一塊巨大的天青石。
石面平坦光滑,幾可照面,上面有人以劍筆走龍蛇的寫了許多的字。
她慌忙伸手將雪拂開,露出整個石塊來,那劍痕深而穩健,顯然寫的人當時有著極深厚的功力和極堅定的心。
“致劍閣獨孤阿良,吾,舒氏憐璧,縱橫半生,灑脫不拘于方圓,獨一事鑄成大錯,傾余生難以彌補。劍中靈體,情志郁結而不可控,狂傲如吾,反受其害而不自知,手刃百余人,血洗崆峒,渾渾噩噩,賤命當絕于此,因汝之故而茍活,不料連及阿良,無顏相對,吾自知罪孽難恕,惟愿后裔莫蹈覆轍,遂隔世而居,不知殘生何日而終,愿阿良某日機緣見此,諒......”
舒慕泠在石頭四周尋找,卻再沒有找到下文了,約莫也是沒有顏面請求諒解,她呆了呆,內心如同打翻了五味瓶。
父親一口一個阿良,叫的那么親近,甚至可以想見他寫下這篇東西時是多么的悔疚和掙扎,也如那日在劍閣,閣主提起他分明那般熟稔卻又恨鐵不成鋼。
她無法想象當時他們經歷了什么,又是如何從至交故友變成老死不相往來的陌生人,也許獨孤閣主永遠也看不見這篇碑文,世事就是如此的變幻無常。
關于父親,她沒有留存太多的記憶,只記得他是喜怒無常的人,定了許多不近人情的規定和法則,讓年幼的她覺得厭煩,叛逆了之后就總想著往外跑,以至于引狼入室。
她現在明白,人的性情都是由經歷決定的,父親原是這般的用心良苦。
可還是拗不過命運,她輕輕嘆了口氣。
解封了過去,解開了許多的謎題,她也漸漸平靜了下來,心中更多的還是無奈。
——事情已經過去了那么久,人還是要向前看的。
她起身,往后退了幾步,跪倒,面朝著那片冰雪墳墓,鄭重而用力的磕了幾個頭,然后穿上了斗篷,拿起劍下山。
走了幾步,她霍然停下了腳步,一手捂住了額頭。
腦海里閃過一個畫面,關于那個巧言令色欺騙自己的中原人——
分明穿著和樣貌都記不清晰,可是她記得他腰間別著的雪亮的銀鉤!
“吳隱川!”
這一趟跑昆侖要了舒慕泠的老命了,先是飛的高度不對硬生生淋了一場秋雨,被迫降落,然后又著了風寒,腦袋后頭插針的地方一陣陣發痛,以至于她御不了劍只能徒步行走,走著走著還迷了路,差點掉進沼澤里。
一番折騰,她精疲力盡的回到教中,不禁感嘆自己福大命大。如果拜月教主死在回教的路上那就真成笑話了。
一邊揉著鼻子一邊就看到鎏弦面帶急色的趕了過來。
舒慕泠頓時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牙蒼雪怎么了?”她的臉一陣抽搐。
“你還是親自去看看吧。”鎏弦攤了攤手,把皮球踢給了她。
把牙蒼雪提溜回來時他倒是一副乖覺模樣,一聲不吭的跟在舒慕泠身后走,舒慕泠印堂發黑,半路上遇著鎏弦,牙蒼雪直朝她使眼色求救,鎏弦無可奈何的給他們讓了條路,留給他一個好自為之的白眼。
回到屋里,舒慕泠猝不及防的轉過身,抄起手來冷笑道:“厲害了啊!我沒趕到是不是準備帶著葉姑娘殉情啊!”
“我只是想做好事,我對天發誓!”牙蒼雪豎起三根手指:“那個小妮子真不是我先招她的,今天那情況也只是......一時失手!畢竟鎏弦祭司給的這身衣裳我還不太習慣。”
“別把鍋往鎏弦身上推。”
“我沒怪鎏弦祭司。”
“也別往衣裳上推!”舒慕泠道:“人家鎏弦祭司沒讓你裸奔出去就不錯了,還敢指手畫腳的!”
“我沒有......”
“你要喜歡你就對人家好一點別撩了又跑行不行?我看人小姑娘都對你死心塌地的,萬一走不出來下半輩子就耽誤了!”舒慕泠說:“你還穿這身袍子給我裝苗疆人,回頭人家給我到拜月教要人來那就搞笑了。”
牙蒼雪的表情都快哭了:“我真的什么都沒做啊!那個小妮子有知天命的特異功能,別人追殺她也情有可原啊!我不過就見義勇為了,怎么這年頭做好事還要背鍋啊!還有啊!這衣服......衣服是我的問題嗎???”
舒慕泠語重心長:“牙蒼雪,先不說衣服的問題,玩弄姑娘感情是不對的,是要被浸豬籠的,你當年年少輕狂放浪不羈的還有理由,現在都一大把年紀了成熟一點行不行,我現在糾正你是怕萬一哪天你在街上被馬蹄踩死了你都不知道是為了什么。”
“哎喲我真是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牙蒼雪捂臉。
舒慕泠長嘆一聲,拖沓著兩條腿走進內室一頭栽在床上:“你不用跟我解釋了,我不是生你氣,我就是累。”她手在褥子上摸索,伸到枕頭下面摸出了一只紅玉薔薇簪。
簪子已經不復從前的光澤,她側了一下腦袋半睜著眼端詳著它,用手指細細的摩挲著。
牙蒼雪跟進來,恰好望見了這一幕,他的腳步在門口滯留了一瞬,若無其事道:“你打仗去了?”
“唉。”舒慕泠嘆了口氣:“我在昆侖遇到我師兄了。”
牙蒼詫異道:“歸月?他在昆侖?我一直以為他回白云宮了,他怎么樣?”
舒慕泠翻了個身,四仰八叉的躺在榻上,覺得連維持一個體面的姿勢都沒有力氣:“算不算好呢......模樣沒什么變化,功夫比從前好,就是老是咳嗽......不知道是不是生病了......”
“那你就這么回來了?”牙蒼雪像看個怪物似的看著她:“你沒毛病吧?”
“他沒認出我來,我也沒告訴他。”過了許久,舒慕泠才慢吞吞的說:“跟他打了一架,吵了一架,不歡而散。”
牙蒼雪駭然,他一個箭步上前,坐到舒慕泠身邊伸手去探她額頭:“是不是發燒了?”
“你才發燒了。”舒慕泠扒開他的手,表情很淡漠:“真見面了能說什么?好久不見?”
牙蒼雪若有所思,舒慕泠用一只手的手背遮住額頭喟嘆道:“相見不如不見。”
“可是他在昆侖做什么呢?”
“找我.......”舒慕泠皺眉:“可是他為什么要在昆侖找我......我從來沒有去過昆侖啊......”她吸了一口氣哼笑一聲:“也有可能找的不是我。”
“看你這么糾結,不如去找他說清楚了。”牙蒼雪撇撇嘴。
“我不去,去一趟累死了。”舒慕泠翻身縮成一團:“差點就回不來。”
“我陪你去,我給你帶路。”牙蒼雪道:“正好我也怪想他的。”
舒慕泠死命的搖頭,忽然她“刷”的坐了起來,打了雞血一般瞪大了眼:“哎呀,他如果真的是在找我,那我又不在昆侖,他豈不是要一直找下去?”
牙蒼雪認真地“恩”了一聲。
“找......也總比天天被人追殺的好。”舒慕泠用力抓了抓頭:“當初費盡心思躲他,如今可不能功虧一簣了,不想了不想了。”
“我看你會想一晚上。”牙蒼雪斜著眼睛嘲笑。
“你有沒有良心啊!”舒慕泠一巴掌拍在他腿上:“我都這樣了你還說風涼話!”
“那我問你個問題。”牙蒼雪懶懶的抬了抬眼皮:“如果沒有傅歸月,你會不會喜歡我?”
“什么玩意兒?”舒慕泠以為自己沒聽清。
“我是說如果。”牙蒼雪狡黠的挑了挑眉宇,目光深處卻透著一股不易察覺的認真。
舒慕泠歪著頭瞅他,兩個人互相審視,試圖看穿對方的真實意圖,許久,舒慕泠端正了神色,她伸出手握住了牙蒼雪的手,微微用力:“沒有這種如果。”
牙蒼雪細微的顫抖了一下,蹙眉看向紅衣女子的雙眸深處。
“你不是我師兄的備用選項。”舒慕泠一字一句的說:“于我而言,你跟他一樣重要,如果有人讓我在你跟他之間做選擇,我立刻就去死。”
“不準胡說八道!”牙蒼雪怒道。
“那你也在胡說八道啊。”舒慕泠不以為然:“沒事問這種無聊的問題。”
牙蒼雪收斂了怒色,他有些心虛的別過臉去,看著天花板:“原來我這么重要啊!我怎么看不出來呢?天天就知道訓我。”
“我做什么不是為你好啊!”舒慕泠瞪圓了眼:“沒我你早死了!別得了便宜還賣乖!”
“喔喔喔謝謝教主救命之恩。”牙蒼雪舔著臉笑:“還有收留之恩,還有款待之恩。”
舒慕泠無可奈何的看著他:“牙蒼雪,你總不可能一直這么跟我呆在拜月教里。”
“為什么不可能?”
“你總不可能一直不娶妻吧!我是要當孤家寡人的,你不是啊!”舒慕泠憂心忡忡。
牙蒼雪眉頭皺成一團,他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道:“我沒爹沒娘又沒人指著我傳宗接代,真是皇帝不急急太監。”
“我.......”舒慕泠嘆氣。
“我牙蒼雪向來及時行樂,你又不是不知道。”牙蒼雪道:“我看你也累了,今天我就不在你這兒過夜了,你早點睡。”
“牙蒼雪。”舒慕泠叫住了他,她很是糾結的抱住了頭:“我不是嫌棄你真的,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老覺得好像又拖累了你似的,你從前像一只鷹,恣意而行,可現在像是個風箏,拴在了我這里。”
“那也是風箏自己愿意的。”牙蒼雪微微一笑:“跟你沒關系,睡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