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西湖畔,人聲鼎沸的桃源居。
隔著一段距離,趙廣福死死的盯著的虬髯大漢,順手抓過身邊的小二,低聲道:“快去看看,人來了沒有!”
小二連連點頭,卻聽到那大漢一拍桌案喝道:“人都去哪兒了!”
小二嚇得一縮脖子,一溜煙跑了出去,嘴里叫著:“掌柜的我幫你去看看人來了沒!”
趙廣福氣的咒罵,戰戰兢兢的走上去,陪笑著在拓跋鴻野身側:“官爺啊,你看這兒都被您包了,哪兒還有別人啊!”
“誰問你這個!我問你伺候的人都去哪兒了!”拓跋洪野抬起眼睛道:“還有,說好叫的上好的姑娘,我怎么一個都沒見著,恩?”他抬手揪住了趙廣福的領子,扯近了問。
趙廣福嚇得抖如篩糠,這西涼大將渾身散發著一股腥膻味兒,讓他幾乎要暈過去,再看他手下帶著好一批西涼勇士,各個兒腰佩彎刀,兇神惡煞,被嚇掉了半條魂:“這,這都是姑娘啊!”
中間的舞姬都有些驚慌的團在一起,拓跋洪野瞅了瞅,猛地將趙廣福推出去,指著那群女子道:“我要的是上好的姑娘,你就拿這些來糊弄我?!不想活了?”說罷,他摘下腰間佩刀狠狠拍在案上:“別給我整這些虛的,大爺不高興,看我不扯斷你的脖子!”
趙廣福撞在柱子上幾乎要吐血,如今西涼聲勢壯大,尤其是這位拓跋將軍驍勇善戰,朝中官員大多腐敗懦弱,不敢與其爭鋒,尚在議和,這群西涼蠻子在中原作威作福已有一段時日,無人敢阻擋,這群蠻子如今入駐他桃源居,真是苦不堪言,一個不小心怕是連命也要丟了去。
“大爺息怒!息怒!”趙廣福焦頭爛額:“這些不都是開胃小菜么!其實小的已經為您請了咱這江南一帶最有名的‘天宇舞姬’!”
“天宇舞姬?”
“對啊對啊,舞姿堪稱一絕,人也是絕色。小的為了請她可是花了好大功夫!”
“聽起來有點兒意思。”拓跋洪野摸了摸下巴,饒有興趣:“現在人在何處?”
“已經在路上了!”趙廣福道:“小的去為您催催!”
“那還愣在這里干什么!快去!”
“是是是。”趙廣福逃也似的奪門而出,一出門卻見小二正領著一個蒙面的紫衣女子要往小閣樓那兒走。
“你這個小畜生!”趙廣福氣咻咻的沖上去揪了小二的耳朵:“這大半天的,死哪兒去了!人呢!接到沒有!”
“那兒那兒呢!”小二叫苦不迭。
趙廣福抬起頭,看見那紫衣女子靜靜地站在樓梯上,瞧著他們倆,身上背著行囊,似有些風塵仆仆,并看不出什么特別之處。
“你就是......”趙廣福半信半疑。
“馬車路上壞了,耽誤了些時辰。”那女子開口,聲音柔和溫婉,如夏日里帶露的荷花,和她露出的一雙眸子一般,嫵媚動人。
趙廣福忽然間就信了,他慌慌張張的說:“快上去準備一下!官爺在下面等著呢!”
他推搡著小二和紫衣女子上了梳妝閣,自己又折返回去,焦慮的等待著。
約莫過了一炷香的時間,悠揚的絲竹之樂忽的停了,隨即那群舞姬們散去,大廳里空蕩蕩的,拓跋洪野原先正閉目養神,他皺了皺眉,睜開眼,發現不知何時,中央站著一個穿著淡紫色裙衫的女子,窄窄的緊身的布料勾勒出玲瓏的身段,在邊緣處繡了金絲,袖口緊束,掛了精巧的金鈴,肢體顯得纖細柔軟。她臉上有一層薄紗,遮住了大半個面孔,卻見烏發如云,用紫玉的蝶釵盤起,只有一雙桃花美目露在外面,畫了艷麗的妝容,更顯膚白勝雪。
拓跋洪野看得有些呆住了,卻聽鼓點忽起,那女子抬起一只手,輕捏蘭指,宛若一只冷艷的鳳凰,翩然起舞。
沒有繁復的音律,僅僅是鼓點,那女子踩著節奏起舞,時而像是波斯慵懶熱情的舞娘,時而又像是中原內斂清雅的伶人,舉手足間散發著致命的吸引力。
拓跋洪野看得癡迷,手中的酒一杯又一杯的飲下去,他帶著些醉意拊掌喝彩,卻沒發現那女子的眼眸里深不見底。
一舞終了,拓跋洪野道:“你這舞倒是新奇,比方才那些扭扭捏捏的女人好看許多,叫什么名字。”
“回官爺的話,這舞沒有名字,是小女子早年游訪西域波斯一帶,自創而成。”天宇舞姬徐徐開口,聲線甜美,不卑不亢。
拓跋洪野覺得渾身一酥,不禁大笑著贊嘆道:“不愧是天宇舞姬!”
那女子微微頷首,轉頭對著一旁的仆人示意,仆人會意,匆匆的上樓取下她的行囊。
拓跋洪野的目光幾乎沒有挪開一瞬,漸漸地眼神里帶著些滾燙的東西,一個手下小跑著走上來,彎下腰在他耳畔低語了一陣。拓跋鴻野的瞳孔一縮,閃過一抹訝異,但很快便露出了惡狼似的神采,將先前的癡迷之色取代。
天宇舞姬走上前幾步正要從仆從手中取過行囊,忽的聽見拓跋洪野幽幽道:“慢著。”
天宇舞姬的手指微微一僵,偏過頭來,輕聲道:“官爺有何吩咐。”
拓跋洪野冷笑著看著她道:“這下面是要跳什么舞啊?”
天宇舞姬猶豫了片刻,徐徐道:“劍舞。”
“劍舞我看膩了,沒多大意思。”拓跋洪野一字一句道:“換一個。”
天宇舞姬立在原地沒有動,她秀麗的眉宇微微皺了起來,眼神光忽滅。
拓跋洪野笑得冷酷,眼神似是要將天宇舞姬剝掉一層皮:“怎么,堂堂天宇舞姬就這么些個伎倆?空有一副好皮囊,跟我帳子里那些女人也沒兩樣。”隨從在他身畔嗤笑一聲道:“還用面紗蒙了臉,怕是貌若東施吧!”
天宇舞姬有些無措的立在那兒,仆從焦急的看著她,進退兩難,最后天宇舞姬示意他退下,另取道具來。仆從路過拓跋洪野身側,隨從將他手中行囊奪過,打開一看,里面是一把環佩叮咚的雙劍,隨從冷笑一聲,嘲諷的將東西塞還給他,讓他快些滾走。
仆從下去之后,天宇舞姬孤身立在眾目睽睽之下,被西涼一行人指指點點,拓跋洪野冷冷笑著,仿佛禿鷲蔑視著捕獲的野兔,看著它進行最后的無用的掙扎。
過了片刻,仆從小跑著上前,將物事遞給了天宇舞姬。
在場眾人都微微一震,拓跋鴻野也虛了虛眼睛,目光聚焦。
天宇舞姬緩緩抬手,另一手平舉,雙膝微屈,姿態婷婷。鮮紅色的折扇與油紙傘交映成輝,熱烈的仿佛一團燃燒的火。
絲竹聲起,天宇舞姬踮起腳尖,折扇邊緣的巨大的緞帶被他破空一擲,如天河傾瀉,高舉的油紙傘在身側劃開一個圓潤的弧,遮住了她的面孔,只剩時隱時現的窈窕身形,她靈活的舞起,穿梭其中,仿佛先前的一切都不曾發生過一樣。
“有意思......”拓跋洪野摸了摸下巴,饒有興趣的笑了起來。
舞到興起,那油紙傘上夠了的金鳳蝶振翅欲飛,折扇上的緞帶繞著天宇舞姬的身軀,隨著她不停的側翻變換著形狀,這樣完美的旋轉持續了許久許久,眾人看的眼花繚亂,拓跋洪野帶頭高聲喝彩起來,大笑著拊掌,周圍的應和聲此起彼伏,一時間氛圍高漲。然而天宇舞姬充耳不聞,腳下步伐絲毫未亂,她倏地將扇子拋起,金鈴聲清脆,余音裊裊。
剎那間,拓跋洪野的表情一滯,他的動作定格在那一瞬,瞳孔里帶著急劇的恐慌和難以置信,天宇舞姬的扇子上的長綢不知何時已經飛到了他的眼前,好似靈蛇吞吐的信子一樣纏上了他的脖子。
“快保護統領!”一旁的隨從驚慌失措的呼喊起來,然而他發現自己的身體仿佛被澆上了一層鐵水,動輒困難,充斥著麻木感。
他眼睜睜看著紅綢退回了天宇舞姬的手中,拓跋鴻野的頭顱滾落,血濺當場。
天宇舞姬猛地躍起,撲入窗外,靈活的像是一條錦鯉,此時金鈴的余音完全消失了,西涼一行人發現自己可以動彈,隨從大吼:“抓住她!”
無數把刀出鞘,但從外涌入的中原官兵數量卻是更勝一籌,隨從白著臉跌坐在地,只聽那為首的官員高聲道:“爾等現在群龍無首,現在歸降為時不晚!”
這一些都已經天宇舞姬的關心之內,她步伐輕盈飛快,已有人牽馬在城外接應,她翻身上馬,策馬而去。
入夜之后,位于西湖畔的玲瓏繡坊里一片燈火闌珊。
西湖上水光粼粼,銀波蕩漾,千鶴提著燈籠走過曲折的木板小橋,身后跟著一個批著斗篷的年輕男子,步伐匆匆。
走到一處樓閣,離那些精致的秀紡相距甚遠,千鶴走上前去叩門,低聲道:“姑娘,王爺來了。”
屋里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沉沉柔和如同春水。
“這么晚了,王爺前來所為何事?”
千鶴張了張嘴,趙瑾軒卻已一步上前,隔著門對里面的人道:“紫煙,我是來同你說白天那件事。”
門打開,趙瑾軒有些忐忑,當他看見立在那兒的紫衣女子時,一抹紅霞漫上了他冠玉般的面孔。
紫衣女子不過十八九歲,面孔極美,桃花美目中的眼神卻有些冰冷,滄桑疏離,同他的年紀有些不符。這大概也是趙瑾軒覺得她不食人間煙火的原因之一。
“怎么?白天的事出了什么岔子么?”秦紫煙抱起雙手,似是裹緊了肩頭的輕紗,斜靠在門邊,神色甚是倦離。
“沒,沒有。”趙瑾軒搖搖頭,這樣的眼神讓他有些心疼,那樣驚險萬分的事讓這樣一雙單薄的肩膀承擔,他心中充滿了愧疚。
一陣風吹過,湖畔的夜風帶著絲絲寒意,趙瑾軒褪下身上的斗篷,給紫衣女子披上,裹緊,低聲說:“今天謝謝你,白天讓你受苦了。”
“談不上。”秦紫煙抬眸,輕輕一笑:“要怪只怪他井底之蛙,不知世上要奪人性命的法子有千千萬,又怎會拘泥于一雙劍。”
“也不能怪他,他只是沒想到世上唯一能以扇舞殺人的天宇舞姬秦紫煙會來罷了。”趙瑾軒笑道:“不過白天真是嚇死我了,如果你有個三長兩短,我亦不會獨活。”
“王爺說什么傻話。”秦紫煙淡淡道:“如今朝中清明之人還有幾個,黎明百姓還要仰仗王爺,王爺可斷不能出事。”
“是是是,剛才說的話不算數。”趙瑾軒拍了拍自己的臉頰,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
一時無言,趙瑾軒有些尷尬,紫衣女子離他很近,淡淡的幽香繚繞在四周,讓他心醉神迷,夜晚的西湖很靜,靜的仿佛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千鶴早就不知去向,他不由得收緊了手臂,低聲道:“紫煙,我會報答你的,嫁給我吧。”
“什么?!”
仿佛沒有感受到懷中女子微弱的掙扎,趙瑾軒似是下了極大地決心,字字珠璣:“嫁給我,我給你榮華富貴,護你一世安寧,你不用再江湖上漂泊,我發誓此生只娶你一個。”
“王爺你再說什么笑話。”秦紫煙猛地推開了他,秀眉蹙起:“你我不過萍水相逢,合作罷了。”
“紫煙,我們這么久的朋友,你為我舍身入死,難道這還只是萍水相逢?!”趙瑾軒瞪大了眼。
“我為王爺舍身入死,王爺為我重建了玲瓏秀坊,各取所需而已。”秦紫煙道:“王爺不必想太多,更何況小女子與王爺本不是一路人,染了太多江湖習氣,恕小女子高攀不上皇親貴胄。”
“紫煙!我是真的喜歡你,我并不在乎這些。”趙瑾軒道:“你其實都知道的,對不對。”
秦紫煙望著他沒有說話,趙瑾軒咬了咬嘴唇:“紫煙,我早想同你說這些,但又怕時機未到,如今西涼已再無威脅,我們的合作關系也到此為止,我可以毫無顧慮的和你在一起,我一直在等這一刻,等了很久。”他期待的看著秦紫煙的眼,眼神帶著些許脆弱。
沉默了良久,秦紫煙緩緩地抬起手,脫下了身上的披風。
“說的是,到此為止了。”她將東西遞還給呆若木雞的趙瑾軒,然后退回了屋里,猛地關上了門。
門外,趙瑾軒用力的捶著門,大聲的喊著她的名字,有些顫抖。秦紫煙背靠著門,緩緩地滑了下去。
她失魂落魄的看著地面,一縷頭發在劇烈的動作中垂落,她覺得自己若是再多看一眼瑾軒的眼睛,那樣淳厚的眼神里的碎片會讓她心痛,難以拒絕。
他是個很好的人。
但是她不得不拒絕啊,她用手擦了擦眼角,笑了起來。一日江湖,一世江湖,沒有誰是干凈的。這樣好的人值得更好的人來照顧,輪不到自己。